6
大約是身體難受,心裡也難受,我染上的風寒越來越重。
這天夜裡,腦子燒得發昏。
突然感覺到沉重,像是被一股熱氣死死纏住,連呼吸間都是一團燥熱,還伴著絲絲縷縷的花香。
好煩。
我厭了,翻了個身子。
豈料那熱氣也跟了上來,怎麼甩也甩不掉,氣得我想哭,直喊不要。
迷迷瞪瞪中,有人喚我:「婉娘…我的好婉娘…我不會放手…」
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著,掙扎間像是打到什麼東西,「啪」的一聲還挺響亮。
我沒管,但那股子熱氣一退,睡得總算舒服許多。
醒來時,就看見李鈺趴在床沿,與我十指緊扣。
他眼下烏青,料是一夜沒閤眼,淨照顧我了。
瞧了片刻,我攏起他散亂的鬢髮,輕輕別在耳後,用氣音悄聲說道:「鈺郎,你知道麼,我現在啊,想殺你的心都有了。」
鈺郎,這是他倆情濃時的稱呼。
果不其然,他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他啊,還是那麼不會偽裝。
還想再說,正巧小柳端著了湯藥進來,在門口通報:「夫人,藥來了。」
我退回身子,李鈺也彷彿才剛醒般揉揉脖子,轉身要去梳洗。
我在背後悠悠開口:「阿鈺,不餵我麼,從前你都餵我的。」
他如善從流,馬上回過頭來,取了蜜餞要來哄我吃藥。
李鈺吹一勺,我喝一勺。
直到面不改色地喝完這碗苦藥
我支著腦袋,餘光卻細細打量著他的神色。
神情是那麼的專注,看人是那麼的深情,彷彿我是他的唯一。
這眉,這眼,哪一般不在訴說著愛意。
見我看他,李鈺突然揚起一個好看的笑容,恍若初見般。
我心中一動。
本不是為他而來,卻偏將心折在了他身上。
這就是所謂,一見公子誤終身吧。
許久未出聲的系統問我:「悔嗎?」
不悔。
惟餘失望罷了。
7
大夫說我鬱結於心,得好好調理。
吃了幾顆安神丸,我心口鬆快多了。
心裡一鬆,這病就先好了三分。
但孕吐仍十分嚴重,急得李鈺嘴上都冒了泡。
他虛虛摟著我的腰,說恨不得以身代之。
「好了,有人來了。」
「起來見禮,莫教人看了笑話,嗯?」
我拍拍他的背,朝宮裡來的公公歉然一笑。
最近李鈺急於討好,黏人得緊。
可未免也太過火了些。
為了他愛妻的好名聲,我當了多少次擋箭牌。
他應了,緩緩起身,揹著手,支使下人將那些個人參啊,阿膠啊,鹿茸啊全抬進了屋子。
最後,只讓公公帶給淑妃娘娘一句話:「謝娘娘賞賜,下次還有這般好東西可還要記得鈺兒的婉娘。」
你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簡直是持寵而嬌。
我嘆了口氣,打點了些銀子給公公們,叫他幫殿下問淑妃安,就說想娘娘了,下次再帶婉娘去謝她。
人走後,李鈺抱著我不撒手:「婉娘,沒有你我可怎麼辦啊。」
見我不出聲,他又說:「你可千萬不能離開我。」
又是這樣。
我心中有一股無名火。
他以為賣乖扮傻就能留住我的心麼?
我推開他的手,有些疲累地捏捏眉心,下定決心般開口:「阿鈺,我們還是…」
他急急捂住我的嘴巴,慌張地搖頭道:「你放心,婉娘,我只愛你一人。」
看來,他已經察覺到了。
可為什麼不給兩人一個體面
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解決。
為什麼愛上了別人,卻還不肯放過我。
他以為,我不說就代表他沒做過那些腌臢事麼?
漸漸地,我眼中蓄起了淚水,眼前的面目模糊,化作年少時的他。
大婚之夜,床榻之上,他輕吻我臉頰,挖心挖肺般剖白心意,從我們如何相識講到如何相知相愛。
猶覺不夠,便三指併攏,對天發誓道:「我李鈺此生只愛婉娘一人,若違此誓,願遭天打雷劈!」
他目光炯炯,眼睛發亮,一番話說得再真誠不過。
我想。
當時他是真愛我。
可我也是真的愛他啊。
現在怎麼成這樣了呢?
我心中一痛,未語淚先流。
他摟過我的肩膀,拍背安撫:「不哭,不哭,哭得我心快碎了,再哭我也要哭了啊。」
那聲音溫柔極了,像哄小孩兒似的,彷彿我還是他長不大的小姑娘。
於是我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大聲,錘著他胸口質問:「你憑什麼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攥住我的手,將脖子主動送上來,聲音輕快的說:「婉娘,你咬我啊,你小時候總是咬我解氣。」
真賤!
我恨恨磨牙,當真咬得他鮮血淋漓,青筋暴起。
李煜你痛嗎?
我痛啊。
我的心口潰爛,全是疊的一道又一道的傷。
都是你親手劃的。
你應該知道,我已去過你的溫柔窩了。
郎情妾意,互訴衷腸。
兩頭勸,兩頭瞞。
如今作這樣子,又給誰看!
我抹了抹嘴角的血跡,悽然一笑:「殿下,我們合離吧。」
8
我提了合離,可李鈺沒當回事。
他一向慣於裝聾作啞,這次也不例外。
聽到我罵他,眼睛也不眨一下。
說我罵得還不夠狠。
光罵還不夠。
得打。
可打了,他也不長記性。
隔三差五地就帶一身香味回來。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但現在我懷孕了,對味道很靈敏,一聞便知。
所以我一見他就嘔,連榻都不讓他上。
當著下人的面被如此嫌棄,可他仍是好脾氣,連高聲訓斥都沒有過。
我又有些心酸,他何曾如此低三下四過。
不久,世子懼內的訊息就傳得沸沸揚揚。
京城裡都說我是母老虎,修了八輩子的福,才嫁得這樣一個好郎君。
卻身在福中不知福,將殿下趕出了寢宮。
老太君聽了這些流言有些不大高興,暗地裡派了嬤嬤來敲打我。
只有我娘替我擔憂。
在信裡,她說:「望君珍之重之。」
可我沒想到,第二天就在大門口見到了她。
李鈺轉頭看我,眉眼裡帶著討好。
是他乾的。
我娘開口就是:「我兒瘦了。」
然後拉著我轉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隻手摸摸頭又摸摸臉,生怕把人碰壞了。
我含著哭腔喚了一聲娘,如乳燕投林般抱住她。
「娘——」我拖長了聲調喊。
「唉———」她也拉長了節調回。
喜極而泣後,她拉著我坐在一方小榻上。
千言萬語道不盡的相思都化作一句:「你…要好好的,娘在家中念著你呢。」
離開前,她送我和李鈺一人一個香囊。
是從護國寺裡求來的,可保我們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可人這一生,又怎會無憂呢。
待人走上了馬車,拐過街角,我才冷聲質問:
「李鈺,你什麼意思,叫我母親來作甚?」
「婉娘,你這就冤枉我了,我只是想讓你高興啊。」他彎下身來,將側臉小心翼翼地貼在我的小腹上,聲音溫柔,「我知道,你生氣了,但別不理我。」
我咬著下唇,將指甲掐進了肉裡,也止不住地顫抖。
他卻理著我的鬢髮,喟嘆一聲:「我的婉娘,誰也搶不走,就算是你自己。你可以打我罵我,但不能不愛我,更不能離開我。」
此刻豔陽高照,我卻渾身發冷。
他將我當做什麼,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嗎?
我不是他的東西。
他也不是我主人。
憑什麼由他來決定我的去留。
我是真的倦了。
不想再愛他了。
9
心念一動,系統突然啟用,跳出來問我:「宋婉,這下總該走了罷。」
我摸著肚子沉默了。
天邊的夕陽漸落,不知哪個小孩的風箏斷了,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失去了心愛的玩物,他會哭會鬧,或許還會絕食一陣,但總會有更新更好的。
他不要,別人也會替他找來。
可風箏呢,飛得再高,最終也是會落下來的。
許是我太安靜了,李鈺站直身體,輕輕喚道:「婉娘?你怎麼了,千萬別嚇我。」
他似是感應到什麼,抱我的手很用力,連聲音都在發抖。
像是要把我揉進懷抱,好化作一體,永遠不分開一樣。
我任由他抱著。
可想的卻是自己的以後。
是回原來世界被家人打罵的以後。
是忍一時之氣與李鈺湊合的以後。
或者更慘,是遭夫君厭棄囚死內室的以後。
這麼多以後,唯獨沒有我想要的那個。
系統嘆息一聲:「還不走麼?」
「不走。」這句話我說出了聲,說得斬釘截鐵。
李鈺身子一抖,慢慢地鬆開我,眼裡全是不可置信,連聲音都啞了。
「什麼?」
被冷落了太久,他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下定了決心,含笑輕輕道:「我說不走,肚子裡還有我的孩子呢。」
李鈺高興得抱起我轉了一圈,不住地喃喃:「是了,是了,我們還有個孩子。」
我知道的,這個孩子是帶不走的。
我不願他一個人受苦。
再說,回去又如何,還不是爹不疼娘不愛,連哥哥也不理我。
我早已死在十歲生日那天,這裡才是我的家。
聽了我的心聲,系統似有些傷心,嘆道:「你竟選了這條路麼?」
當然不是。
我還有第四條路。
他說過的,若負我,願遭天打雷劈。
10
腹中胎兒已有五月。
它活潑好動,常常拿小腳踢我。
夜裡,我總在李鈺懷中驚醒。
而他眼睛都還沒睜開,就輕車駕熟地托起我的肚子,喊著孩子的乳名安撫道:「珠珠兒聽話,別踢娘了。爹爹啍首曲子,你乖乖睡,好不好?」
聲音溫柔又低沉。
我躺在他懷裡,順著靠在肩窩的下巴,摸到高挺的鼻樑,再到含情的眉目,然後輕輕捏住柔軟的耳垂,感覺它越來越燙,燙進了我心口。
他對我可真好啊。
但越好就代表他見那個女人的次數越多。
多少夜裡醒來,我看見他悄然出去的背影。
上榻後,身上總是帶著沐浴的皂香。
回過神來,寬大的手掌輕輕釦住了我作亂的手。
而我的聲音很輕很輕。
「阿鈺。」
「嗯?」
「接那位晚娘入府吧。」
他僵住了,不敢看我眼睛。
只低著頭,向我一遍一遍地保證,自己絕不會納她為妾。
我不為所動。
「不納為妾,難道抬她當平妻麼。」
「她懷了你的孩子,我是知道的。」
李鈺神色痛苦,高大的背脊佝僂起來,求我別這樣。
不這樣還能怎樣?
他的情深遲早會磨滅。
倒不如讓我幫他一把。
11
這些天李鈺伏低做小,我很開心。
可有一點不好。
他總笑著問我,還記不記得大婚那天的事。
我怎麼不記得呢?
多虧了他,我全想起來了。
我永遠記得,那是個明朗的晴天。
那天的風好大好大,人群突然嘈雜,連迎親的隊伍都停了。
原是有個女子來攔轎。
她一身粉衣,俏麗無雙,仰頭望著高頭大馬上的人,嘴巴一張一合。
我喚來小柳,叫她去看看何事。
小柳朝儀仗行了個禮,回來道:「小姐,不過是有人要些喜禮,討個吉利罷了。」
什麼人敢隻身一人向候府討吉利?
我有些納悶。
還未想個明白,轎子起了。
撂下簾子前,我看到那姑娘緊緊抱住懷中的賞賜,只呆呆地站著,直到小廝來趕人,才慢慢地動了。
而她轉頭看了一眼,恰好與我對視。
這眼神莫名怨恨,彷彿我害過她似的。
現在我才知道,這女子就是晚娘。
原來他們早勾搭上了。
只是我傻,才會相信男人的鬼話。
12
三月正是踏青的好時候。
李鈺帶我去護國寺還願。
他說我娘求的香囊很靈驗,要給神佛供香火。
順遂嗎?無憂嗎?
藉口罷了。
上山時,我看見了晚娘。
她就站在是我與李鈺定情的姻緣樹下,捧著一串玉佩,雙手合十,滿臉虔誠。
樹上滿枝的紅布條隨風飄揚。
有兩個女子為同一個男子求過。
我知道他們定是要見面的。
晚娘望著這邊,一雙眼含著盈盈秋水。
可她的情郎卻目不斜視,只顧扶著我下車休息,當作沒看見那雙水眸。
我第一次覺得李鈺面目可憎。
既要又要。
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求姻緣籤:花好月不圓。
相守半生,卻不圓滿。
身旁的李鈺看了,皺起了好看的眉頭,說這是個下下籤。
我卻認為這是個上上籤。
當時,我是這麼說的:「可相守半生已是不易,況且我不求圓滿,只求與你相守。」
李鈺聽了,嘆了口氣,有些委屈巴巴地說:「小沒良心的,我求一生,你求半生。可我既得了你的前半生,便不錯願過後面的半生。」
細細想來,這也是他不願放手的原因之一吧。
他其實一直沒變。
只是我被愛矇蔽了雙眼。
馬車搖搖晃晃地走到半道。
天邊突然滾了道響雷。
李鈺抱著我,眼睛卻望向窗外。
他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神情有些焦躁,右手一直捻著腰間的玉佩穗子。
我喊了半天殿下也沒反應。
最後喊了聲鈺郎,他才回了神。
我看著他,聲音很溫柔:「去找她吧,我沒事。」
說著撫了撫肚子。
他注意到了這個動作。
思慮片刻,卻仍然下了馬車。
走之前,他吻我額頭:「在家乖乖等我回來。」
只扔給車伕一句:「務必送世子妃安然回府,否則我拿你是問。」
我久久地凝視著雨幕,心中卻很平靜。
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