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尚晚,死在一個冰冷蕭索的冬天

我大病了一場。

高燒不退,我每日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做夢。夢裡是那年,溫扶白灰頭土臉地從狗洞爬出來,領著我又繞到他埋我的那株大香樟下。

就著一直被扔在那裡的鐵鏟,他又開始挖坑。等他挖好了,他二話不說,自已跳了下去。

“埋土。”他命令道。

我聽令把土埋到他腰際。他突然出聲,理直氣壯:“你哥擔心這樣埋你會出什麼事,但小爺我沒考慮那麼仔細。”

我以為他這是在道歉,正想點頭接受了。誰知他忽然耳根子微紅,頭一扭:“不過,若出了什麼事,我照顧你一輩子。”

那時年幼的我還沒反應過來,頭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夢裡,我聽見自已的聲音響起,極其誠懇也極其鄭重:“那,麻煩你了。”

這場夢像是泥沼,一陷進去,就拔不出來。等到我神志清醒,整個冬天都快過去了。

我第一次清明地睜開眼,母親緊緊地抱住我,放聲大哭。

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麼母親看起來那樣傷心。

因為在我病重不醒的冬天,哥哥死了。

我怔怔地眨眼,以為自已還身在夢中,可眼淚猝不及防地落到手背上。那麼清晰,彷彿能燙傷血肉的灼熱,教我知道,其實我的夢早已盡了。我的哥哥,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永遠離開了我。

哥哥是被人暗殺的。他佯裝無事地逃回家,才說了“溫荻”二字,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這時家中才發現,他的心口已經被一支折斷了的箭貫穿。

我不知道溫大將軍為什麼要殺害哥哥,多想衝過去質問溫扶白,但我知道,我和他終究不可能了。站在靈堂前的我素服素冠,分明是男子的模樣,而靈位上書寫的名字,是--尚晚。

父親不向天子告發溫荻,是因為他對外宣稱,他失去的是重病的女兒,而非兒子。

猶記得我得知哥哥的死訊那晚,父親將我叫了過去:“我尚家功業,不能後繼無人。我尚家之仇,不能不報。”

不等我多言,父親的眼睛忽然蒼老得染上戚色,他卻依舊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從今天起,你是尚晏。”

我是尚晏,要承擔尚晏所有的責任,要維護尚晏將才的聲名,要讓謀害尚晏的人償命。而尚晚,因為一場重病,死在了一個冰冷蕭索的冬天。

我與他之間再無可能。

出殯那日,我留在家中。我才頂了尚晏的身份,什麼都不夠熟悉。父親讓我數月不出門,等外人對哥哥的印象淡了,一切再從頭開始。他對外說,尚晏痛惜胞妹早夭,多愁成病。

在家的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模仿哥哥的言行。我與哥哥是孿生,除了他身量較高,我與他相貌酷似 加上我的聲音偏低,再壓著嗓子便與他相類。當我穿上墊了鞋底的靴子,披了高領的衣衫,儼然就是尚宴。

我盡心地學,幾乎不管別事,只偶爾走過迴廊,會聽到一群小丫頭閒聊。

她們說,就在尚晚出殯的那日,溫大將軍的公子不請自來。他一路跟在棺木後面默默地走,卻離得很遠,臉上沒什麼神情,只一雙眼始終盯著棺木,有那麼點空茫。

我心頭陣陣苦澀,忍不住出聲:“然後呢?”

小丫頭們嚇了一跳:“然後,他看著棺木下葬,不知道站了多久。”

再然後,他花了一天的時間沿著長安的每一條街巷慢慢走過,瘋了似的找人下棋打牌九,贏遍了整個長安。最後他拿了最好的一壺茶,坐在一株香樟下,飲驢般一氣亂灌,又突然舉聲一嚎,全數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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