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裕齊的臉色,倏地陰冷得和這大風大雨的天色不逞多讓。
漢白玉的臺階一路往下,視線盡頭是那一列一列的漢白玉華表,空曠的廣場上除了那些風雨無畏的華表之外,再無任何飾物,也無花草樹木。狂風從華表之中穿行而過,風聲如怒。
大抵是瞧著左相和太子在說話,之前還遠遠站著的幾個大臣莫不是尋了藉口溜了,就是找了個看不見的角落三三兩兩貓著說話去了——可誰又知道,到底是否隔牆有耳?
垂在右側的拳頭越握越緊,他幾乎是咬著後牙槽,壓著聲音、也壓著怒意,儘量用聽起來沒什麼異樣的聲音低聲問道,“相爺這是何意?”
細枝末節裡,都透著他此刻的情緒。
方才還是“祖父”,此刻卻已經是“相爺”,方才還說朝堂之下不論君臣,此刻字裡行間、甚至咬著牙僵硬的腮幫子都在提醒對方,君臣之間,當謹言慎行。卞東川心下冷笑,他身形高大,比李裕齊更魁梧些,加之這些年在朝為相,陰謀詭譎裡一路走來,骨子裡有些狠辣和犀利是如今的李裕齊所沒有的。
擱在身前搓著的手,又背了回去。李裕齊同他論君臣,他便論君臣,言語間尚有幾分苦口婆心,“彼時老臣是極力反對的……有老臣在,殿下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錯、安安分分,這天下、這江山,只能是殿下的,何必靠上官那個落魄戶去……只是殿下既說了,一眼萬年非卿不娶,那老臣便想著,年輕人嘛,總有那些個情情愛愛的,老臣也是這麼過來的……不過是一個姑娘,娶了便娶了吧……”
“只是殿下既喊出了這口號,卻又、卻又……”卞東川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但這些話到底是問不出口,直直跳過了繼續說道,“那流言雖被壓下,但相信的人自是相信的。之後,殿下又作深情難忘,多少大臣想要將姑娘塞進東宮來,殿下通通拒了……如今倒好,人好端端的清白姑娘不要,卻巴巴地將人沈家的、風塵居的給弄在了身邊。殿下,你這是一下得罪了一群老臣啊!”
“殿下糊塗啊!”
外頭如何傳的,李裕齊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不過他沒有打算對著卞東川解釋,說起來,他還要感謝這些個亂七八糟的流言,隱藏了他真正的用意。
他和卞東川是一條船上的人,是利益的共同體,但這也僅限於在某一段時間內……他依靠卞家,卻也防備卞家,忌憚卞家有朝一日功高蓋主、外戚專權,是以,諸多籌謀、諸多秘辛他不願相告。右側的拳頭緊了松、鬆了緊,半晌,沒忍住,大步跨進了大雨中!
上官鳶的美貌,是個男人大概都不會拒絕。
即便如今想來,那女子明眸皓齒淺笑吟吟看過來的樣子仍是歷歷在目。
可她太聰明、太驕傲,溫柔的皮囊之下,是絕不屈就的骨、是絕不求全的魂,大抵是察覺了自己娶她的最終目的,她便問他,這所謂“一眼萬年非卿不娶”到底有幾分當真、幾分作假,喝了幾杯酒的李裕齊大手一揮,生生地壓著差點脫口而出的答案,沉默了。那女子得不到答案,竟是於新婚夜連蓋頭都不掀,在崇仁殿的院子裡的,枯坐了一整夜。
幾分當真……幾分作假……
彼時趁著酒意差點出口的答案,此刻連李裕齊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後來發生了太多事情,漸漸地,最初乍然見到時的情緒便模糊得像是隔世之久,唯有彼時那人問這話時的那雙眸子,至今想起,仍覺深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