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書寫的渴望,壓倒了對書寫的恐懼。——題記。
黑色雨霧籠罩,人們都在哀哭。舉國禁絲竹管絃之樂。烏黑的喪鐘反覆敲打在人們心上。
國喪。
銀灰色的窄小玉腰奴在空中飄飛,彷彿奮力擁抱碧空,卻永遠洩氣。
不足夠,太渺小。
今日是人人皆知的舉國哀悼,我卻只想我的皕宋活下來,哪怕只活到今天。
長久沉默、泣涕,今日開筵、訴說,請聽聽我的故事。
我——一個女兒、偷偷的愛慕者、不敢看鏡子的小姑娘,以及“灰色死神”的故事。
1.
colophony,松香的澹澹氣味縈繞。
在一棟蘇俄風格建築前,我等待被流放的父親推腳踏車接我回家。
如果不細細辨別,我如何從這麻木的生命中抽出一根靈動的細絲來?
吞針、飲彈子、沉湖……
目觸的死亡的冰涼觸感割裂我年幼的雙手,血痕連心,我早已麻木。
卻突然聽到夜鶯的歌聲。
樂絲纏繞著我,彷彿樸素打扮的人用了極濃烈的香水。我醒了。
我飛奔,追逐那樂聲而去。兩根細長辮子在風中敲打。
眼睛著風,神色前所未有的清明起來。
這曲子是繁複的復調樂式,只可能屬於巴赫。當時我不懂。
因為除了樣板戲,我從來沒聽過其他曲子。這松香氣的音樂猶如神降,凌駕在我單薄瘦弱的命弦上。
我越過草坪,樂聲如影隨形。在一棟高樓的窗影后,閃過一個枯瘦的身影。他手中有一把小提琴。
這便是我的音樂啟蒙。
2.
我時時去傾聽那棟房子裡的樂聲。清冷、冰涼、透骨,卻從不空無。
沒有我聽到廣播時腦海中盤旋的灰色。
灰色,是與生命對立的顏色。就像從來沒有鏡子的空蕩房間。
像我家。灰色是我的顏色。被強迫、被命令之色,受束縛之色。
父母時時吵架,他們是被時代包辦的不美滿的婚姻的產物。我在家裡,像住在一個吵鬧的兵團裡。
一日,我趁他們吵架。跑到那座房子邊。用一把彈弓和被紙包起來的土坷發洩脾氣。
他瘦削,穿白襯衫,帶銀絲框眼鏡。他的剪影再次在窗簾背後出現。
他拉的是巴赫的康塔塔,那首求主垂憐眾人。歡樂、慈悲的曲子。
那是一首婚禮上的曲子,洋溢歡欣之色,我敏銳地感受到了情愛,像散碎的琉璃、碧璽、尖晶石組合成的寶石河流,藏在秘密的小盒子裡。此曲如是說。
那一定是色彩吧,沒有被經驗的沉重枷鎖禁錮,自由自在跳舞的色彩。
他察覺到我的存在。立刻改拉《北京的金山上》。
我嘖嘖,心裡更喜歡掩藏秘密的,婉約的曲子。
我站在窗下,不覺出聲:“再來一曲,要剛才的那一首。”
“刷拉”窗子被他拉開。
一個誠懇內斂的內向者的微笑,穩妥地在他臉上顯露,並不怎麼好看。
他隨即拉了德彪西。如夢似幻的水與月,迤邐雍容地流動。我很享受。也許他也是。
3.
我站在書堆裡
上流精英的舊魂靈乜視著我,
鬱鬱不樂
——這是我努力爭取得,
而不屬於的世界
而龐然的你就站在這個世界的盡頭。
這是什麼,在小提琴家皕宋的家,我拿著故紙堆裡的一片問他。
“一些想法的碎片。”皕宋含糊其辭。
我咋舌,把紙頁放回原處。我此時不懂得皕宋的心結,也許一切都藏在詩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