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輕離開了半個小時後又回到餐廳的座位上,高檔餐廳色調柔和寧靜的燈光摻雜在窗外冬日的陽光中,照在宋也驍身上像落了一層金色灰塵,煙塵鬥亂,很髒,很貴,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懷舊質感,彷彿他在那兒坐了有幾個世紀,毫無內容地週而復始。
餐桌上錯落有致擺放著幾碟擺盤精緻的菜餚,量少,顯得有些慘淡,已經沒有服務生介紹這是雞胸肉配摩利菌,那是挪威煙三文魚伴芒果蟹肉,只有絲綢桌布無聲的閃爍微光。
宋也驍默默盯著林素輕,眼中一瞬光亮又生猛褪去。
林素輕在第一次見到宋也驍時經歷過這樣的目光,宋也驍是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幻覺,並及時意識到也不過是幻覺,她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陌生是好詞,親近的人給予和奪去的東西都太過深刻,而陌生人的目光和言語可以不放在心上。
不放心上,再鋒利的刀也不會留下深刻的傷痕。
此時此刻的宋也驍同樣不過是萎靡不振且能保持清醒的陌生人。
林素輕對陌生人點了點頭:“我回來了。”
然後她埋頭吃東西,面對陌生人,沒有猜測,不緊張,不神飛意亂,和過去一年一樣,沒有話題,能回答就回答,不知道說什麼就閉嘴。
相處起來不輕鬆,也不沉重, 宋也驍眼裡沒她,目光裡的那些深刻和沉重看向的是遠方。
遙遠的過去或者遙遠的未來,與當下的她沒有任何關係,她無暇回顧和展望,和陸秩鳴只是簡單交換了一些近況,沒聊起太久遠的過去。
“你和陸秩鳴以前就認識?”
宋也驍的聲音像抽了一夜的煙,聽上去嘶啞低沉,而又支離破碎。
林素輕穩穩放下刀叉,拿起水杯喝水,輕輕咬住玻璃杯的邊緣,微微側頭,抬起眼皮看著宋也驍。
去年也是元旦前後,簽下賣身契約沒多久,宋也驍要求她模仿謝若安,她學習的第一個姿態就是謝若安在電視劇裡喝水的模樣,優雅中帶著一絲俏皮。
林素輕覺得自己認真模仿得還挺像,將謝若安的電視劇一幀一幀截圖,側頭角度都是仔細量過,不過宋也驍始終以一種識破的冷笑表情審視,似乎她模仿得十分拙劣。
今天宋也驍沒露出冷笑,甚至有些催促回答的意思。
“以前認識,現在不熟。”林素輕以報告勾引謝若安未婚夫工作進度的口吻平平淡淡解釋,“宋總,急也沒用,以前認識不等於見面就能去開房。”
宋也驍竟沒拿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去開房來反駁並譏笑她婊子蕩婦。林素輕心生一絲困惑,倒沒想知道確切答案,在宋也驍身上尋找答案無異於做無用功。
宋也驍拿過林素輕手中的水杯,手指順著杯沿摩挲,杯中的水面微微波動,雜糅成一團毛線的千頭萬緒在這細微的起伏中舒展飄浮。他注視著杯中水,問:“陸秩鳴以前叫胖大海?”
林素輕隱約抓住了宋也驍不動聲色的動作裡對陸秩鳴的某種陰暗嫉妒,立刻神情平展如鏡,沒有一處破綻,手背支著臉頰,一副嫵媚自得的淑女模樣:“只是外號,他現在不胖。”
宋也驍依舊垂著眼,有些失神,又問:“……你呢?”
林素輕眼神一怔:“我?”
宋也驍放下水杯,微微點頭:“你的外號。”
林素輕哦了一聲。
“算不上外號,他喊我……姐姐。”她頓了頓,“陸秩鳴平時怎麼稱呼謝若安?”
宋也驍望著歸於平靜的杯中水,閉上眼,在沉默中緩緩消化情緒,難以形容的複雜滋味又在沉默中翻湧上來。
他睜開眼,眼中一縷虛妄的光澤,說:“不會喊姐姐。”
林素輕又哦了一聲,正坐拎起刀叉準備繼續吃東西,隨意說道:“宋總在擔心陸秩鳴把謝若安當成我?他不是你,分得清。”
宋也驍眼中的虛妄光亮停留在林素輕身上。
算不上禮儀得體的吃飯模樣,一股藏在精緻假象下的不羈。
陸秩鳴喊林素輕姐姐,安姐姐。
每次摸黑抱著玉米爬進地窖,推醒餓死鬼,要和餓死鬼比誰吃飯更快的安姐姐。
早該察覺到的,如果能夠一起正常吃幾頓飯,如果不必每回在他面前裝作謝若安,也許就不會變成此時此刻的境地,承受不住一次輕微的撞擊,一縷輕柔的風就能吹散的關係。
餐後距離黃昏還有一段時間,宋也驍一聲不吭帶著林素輕上車,自己坐在駕駛位上忽然片刻茫然,不知東南西北該往哪邊走,車子一啟動,又不由自主確定了目的地。
林素輕第二次坐宋也驍的車,不發表意見,舉手投足自然得好像她是謝若安,他們真交往了一整年。
太陽開始西斜,城市的路燈還沒有亮起,宋也驍莫名開啟了車內燈,投射下來的一片光有些不真實,林素輕眯著眼睛看著落在自己衣服上的那片光,伸出手,張開五指,抓了一把,空的,沒有黃金一樣的灰塵。
宋也驍眼角餘光瞥過來,問:“抓什麼?”
燈光下林素輕眼睛反射出兩點光芒,像夜空中兩顆遙遠孤星,她說:“身上落灰了。”
宋也驍抓著車轉盤,找不到話,想遞過去紙巾盒,又覺得落灰二字的意義灰濛濛的,越擦越看見髒的灰濛濛。
他只能開著車,深陷一場幻覺,幻覺長了輪子,毫無意義地轉動向前。
車子經過了熱鬧的街區,經過了宋也驍常住的酒店,沒有停留,城市在後退,闌珊中凋零。
林素輕問:“不開房嗎?”
“不。”
“哦。”
一路宋也驍沉浸於“哦”這個回答,裡頭缺乏曖昧,簡單地傳達“我知道了”,好像擁抱過無數黑夜的冰冷。
目的地是一棟宋也驍偶爾來的湖心島小別墅,房子裡的傢俱都蒙上白布,多年無人居住的狀態,宋也驍開啟了所有燈,林素輕站在大門框底下,孤身隻影面對刺眼的光,背後全是黃昏的顏色。
她沒有走進屋裡,四下打量。宋也驍把貯藏室的一個紙箱搬到院子裡,沒頭沒腦地解釋起來:“去年沒放的煙花。”
謝若安十六歲時說喜歡這地方,他就買下了,只在謝若安十六歲生日辦過一次生日派對,放過一場煙花,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房子擱著不會跑,他也沒忘記這棟小別墅,去年謝若安生日那天買一箱煙花過來,但沒有人,又走了。
日落時分,兩個人坐在大門前的階梯上,點著手持小煙花,一根又一根,像抽菸一樣,光光點點徒然散落在昏黃的陽光中,落在積雪的地面,悄無聲息,熄滅得無力。
林素輕點了一根菸,用菸頭點燃小煙花,突然問:“是給謝若安的煙花麼?”
宋也驍同樣抽著一根菸,菸頭的火光比煙花的電光還招搖,他點了點頭:“她只喜歡這種煙花。”
幾乎沒有聲音的小煙花,不嚇人,安全,而且好看。
林素輕又點燃一根小煙花,晃了晃,在空中劃出無聊的幾道光,虛無的光影之間看穿了宋也驍下午的那通電話裡讓她換一身乾淨衣服再過來是什麼意思。
“我確實該換一身謝若安的衣服再過來。”
六萬二千五買的不是一次上床,是一次幻覺,但沒有衣服和妝容的掩飾,構築幻覺有些艱難,她本身沒那麼多光鮮亮麗可以展示。
宋也驍玩著打火機,當的一下,啪的一下,火焰騰起,熄滅,再騰起,他說:“換不換都一樣。”
“也是。”林素輕看著夜色靜靜悄悄侵蝕著昏黃的天空,“都一樣。”
像或者不像謝若安,其實一開始就沒什麼意義,宋也驍想要的是一個會喜歡他的謝若安,真的或者假的,關係不大,他一樣分得清。
固執傲慢又自以為是的自我中心者,隱藏得很好。
能夠完美隱藏本性的人,過得一向不會太差。
宋也驍踩滅一根菸頭,幽幽問道:“陸秩鳴不會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