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七夕節了,人們在家裡曬書曬被子,街上的小販在叫賣鮮花,巧果,“磨喝樂”,我和言律今天在杭州賣宅子。“孟宅”位於“杭州書院”附近的街坊,院子寬敞,房舍六間,架設圍欄的石井一口,這樣的好宅子,我們報價五千貫,莊宅牙人王六丈喊價七千貫。
知了在院外的樹上鳴叫。廳堂放著兩張桌子,一張桌子放著渣鬥,青梅,杏子,羊肉乾,糕點,香爐,茶瓶,茶托子,茶盞,另一張書桌放著筆墨紙硯。言律頭戴黑色展腳幞頭,身穿紅色官服,腰上掛著平安符和鴛鴦玉佩。我梳著好看的髮髻,頭戴珍珠冠,畫了淡妝,身穿白色上襦,紅色荷葉邊織錦半臂,綠色銷金裙子,腰上佩著“合歡帶”。地上放著六個大小不一的秤砣,一根扁擔,兩個籮筐。
個子比我高一點的王六丈帶著一位跟他一樣高,肥頭大耳的官員來我們這裡看宅子,我們互相作揖。王六丈束髮,頭戴小冠,身穿白色長衫,束著腰帶,腰上掛著帶紅色流蘇的木牌。官員頭戴黑色展腳幞頭,身穿綠色官服,束著腰帶。
官員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托子,他把茶托子翻面,看了一下底部的款識,便放回桌上了。我把青瓷茶盞放到茶托子上面,言律給他們倒上茶水。
王六丈說道:“勞官人,這位宅主是孟官人,這是他妻子,這位誥命娘子姓沈。”
勞官人說道:“下官叫勞錢。”
言律說道:“下官叫孟言律。”
我回道:“命婦叫沈清容。”
言律說道:“你們可以稱呼她‘沈郡君’。”
言律從衣袖裡拿出一張白紙說道:“勞官人,孟某賣房前詢問了孟家親戚和這條巷子的街坊鄰居,他們都沒有買房需求,這是他們的簽名和畫押。”
勞官人看了一下白紙說道:“下官聽這條街上的鄰居說起過你賣房的事情。”勞官人將白紙還給言律。白紙上寫著宅子的地址,我們賣房的原因和賣房報價。大宋律法規定,如果親戚鄰居有意向買房,他們可以優先買房,如果他們沒有意向買房,識字的人可以簽上自己的名字,不識字的人可以按上手印。
勞官人喝了口茶說道:“孟官人模樣年輕,你做官多久了?”
言律回道:“下官做官三年有餘。”
我發現勞官人鑲著幾顆金牙。
勞官人問道:“孟官人,方才我瞧見你桌上的茶托子,是民窯的款識,你桌上的瓷器都不是官窯所產的吧?”
言律回道:“不是。”
勞官人說道:“平時我喜歡用官窯的茶盞喝貢茶,別有一番滋味。”
勞官人問道:“沈郡君,朝廷命婦每月是否有俸祿拿呢?”
我回道:“勞官人,我是外命婦,沒有俸祿。”
言律從衣袖裡掏出一張青紙,雙手遞給勞官人說道:“勞官人,這是下官找官差丈量的宅子佔地,請過目。”
勞官人看了一下紙張,立即還給言律說道:“孟官人,昨日王六丈將你宅子的情況告訴了我,聽說你的宅子傢俱齊全,那些傢俱都是用名貴的木材做的嗎?”
言律回道:“勞官人,宅子裡都是普通的傢俱。”
勞官人說道:“王六丈說這所宅子七千貫錢,我可以出一萬貫錢買下這宅子,不知孟官人是否願意接下這筆交易?”
我心裡很疑惑,買宅子,我只聽說過買家講價的,從未見過買家主動為我們漲價的。
王六丈說道:“勞官人,王某欣賞你這種出手闊綽的人。”
言律說道:“下官有些問題想詢問勞官人。”
勞官人說道:“孟官人直說無妨。”
言律說道:“請問勞官人是自己買房還是幫人買房?”
勞官人回道:“我自己買房。”
言律說道:“請問勞官人做官幾年了?”
勞官人回道:“我做官五年了。”
言律問道:“請問勞官人婚配否?”
勞官人說道:“我尚未婚配。”
言律問道:“請問勞官人祖上三代有人做官嗎?”
勞官人回道:“我祖上三代都是廂軍。”
言律問道:“請問勞官人祖上三代的妻子都是做什麼營生的?”
勞官人回道:“農婦。”
言律問道:“請問勞官人買房的錢,可得了家人的出資?”
勞官人回道:“我靠自己買房。”
言律說道:“勞官人,恕下官不能與你交易。”
勞官人怒道:“孟官人是覺得我拿不出一萬貫錢?”
言律回道:“不是,這條巷子的房屋價格沒有超過一萬貫錢的,孟某不想擾亂市場房價,孟某隻想按七千貫價格交易。”
勞官人起身說道:“不識抬舉!王六丈,帶我去看看其他宅子。”
勞官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王六丈說道:“諾。”
門外有僧人報時:“午時!”我們向王六丈作揖道別,王六丈作揖說道:“孟官人,你看勞官人的金牙和象牙就知道,他是付得起一萬貫的買家。不知孟官人失去了這筆交易,可曾後悔?”原來勞官人還鑲了很貴的象牙。
“下官不後悔。”言律回道。
勞官人在門外催促說道:“王六丈,你在裡面墨跡什麼呢?若你再不出來,我另找其他莊宅牙人。”
王六丈快步走出大門說道:“勞官人,不好意思,方才王某在跟他們作揖道別。”
他們走後,我說道:“郎君,勞官人好奇怪,為什麼他不願意按王六丈的報價買房呢?”
言律回道:“我覺得勞官人做官,可能有貪汙受賄的情況。我聽公孫兄說,一些官員將貪汙受賄的錢財,用於買房,這樣他們的錢財變成了合法的錢財。”
我問道:“郎君,你覺得王六丈對此知不知情呢?”
言律說道:“聽聞王六丈當了十年莊宅牙人,我能猜到的,王六丈自然也知情。娘子,莊宅牙人董七丈午時過後帶人來看房,咱們先去舅舅的酒樓吃午飯吧!”
“好。”我鎖好門,和言律手牽著手,走出“孟宅”,門上貼著出售宅子的白紙。
三層樓高的“喜相逢酒樓”外掛著青色酒旗和刻著“正店”的燈箱。我和言律在洛陽成婚那天,言律說常州宜興的“喜相逢酒樓”,是舒二丈開的,舒二丈他們去年八月來杭州開了分店。
我們在雅間內淨手,並肩而坐,桌上放著渣鬥,插著幾枝桂花的花瓶,餐具,甜瓜渴水,清蒸淮白魚,“櫻桃煎”,“望潮滷蝦”,藕燉排骨湯,桂花糖粥。
不知過了多久,我用調羹喝完了碗裡的桂花糖粥,掏出綠色手帕擦了擦嘴角,言律也吃完了午飯。言律轉頭問道:“娘子,我嘴角可還乾淨?”
我轉頭看著言律回道:“很乾淨。”
我看著菜品問道:“郎君,‘望潮滷蝦’這道菜裡有蝦有蟹,為什麼菜名沒有蟹呢?”
言律回道:“‘望潮’在杭州話裡就是‘海蟹’的意思。”
見言律一直盯著我,我摸了摸嘴角,轉頭對言律說道:“郎君,我的嘴角還有哪裡沒擦乾淨嗎?”
言律搖搖頭,我問道:“郎君為何一直看著我?”
言律笑道:“娘子百看不厭。”我咧嘴笑。
個子跟阿爹一樣高,額頭寬闊,鼻如懸膽,鼻孔比較大的舒二丈束髮,頭戴銀冠,身穿銀灰色長衫,腰間圍著紅色搭膊,他走進雅間,我們互相作揖。
我問道:“舅舅,舅媽怎麼沒一起過來,她在午睡嗎?”
舒二丈說道:“舅媽和洗碗的黎大娘在採買七夕玩具,咱們酒樓明日要推出一個吃飯送七夕玩具的活動。”
舒二丈問道:“言律,清容,你們的宅子賣出了嗎?”
我和言律回道:“沒有。”
舒二丈說道:“言律,你儂爸買房後,在那宅子的地下埋了六罈美酒,你們來杭州之前,儂已經把那六壇酒挖出來了,你儂爸說渠儂的酒,放儂酒樓寄存,你儂爸買酒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你儂媽。”
言律回道:“好。”
舒二丈說道:“言律,上月儂看《小報》,官家要為濮安懿王立太廟,這是真事?”
言律說道:“我來杭州前,沒有在朝堂聽官家說起過此事。”
舒二丈又問道:“濮安懿王的稱呼,官家定下了嗎?”
言律回道:“濮安懿王的稱呼還沒有定下。”
言律又說道:“舅舅,下午還有人來看房,我和清容先回‘孟宅’了。”
我們和舒二丈互相作揖道別。
“孟宅”內,五官端正的董七丈,一位鼻如懸膽的老丈,一位下巴有肉的小娘子和我們互相作揖。
董七丈個頭比我高一點,他的穿著打扮和王六丈是一樣的。身高比董七丈高一些的老丈束髮,頭戴玉冠,身穿黑色織錦圓領袍,束著腰帶。身高跟我一樣的小娘子頭戴紅色牡丹冠,畫了淡妝,身穿紅色織錦抹胸,青色鑲珍珠織錦短褙子,淡黃色裙子,她身上有一股沉香味。
董七丈說道:“萬員外,萬娘子,這位宅主是孟官人,這是他妻子,這位命婦姓沈,咱們可以稱呼她‘沈郡君’。”
言律回道:“下官叫孟言律。”
我回道:“命婦叫沈清容。”
我和言律給他們倒上茶水。
我們和董七丈帶著他們看宅子,言律從衣袖裡拿出一張白紙說道:“萬員外,萬娘子,孟某賣房前詢問了孟家親戚和這條巷子的街坊鄰居,他們都沒有買房需求,這是他們的簽名和畫押。”言律把白紙雙手遞給萬員外,萬員外看了一會兒白紙,他把白紙遞給萬娘子,萬娘子看了一會兒白紙,她把白紙還給言律問道:“孟官人,賣房前,你儂為什麼要詢問自家親戚和鄰居呢?”
言律說道:“萬娘子,這是朝廷施行的賣房律法。”
萬員外說道:“閨女,朝廷是為了防止咱們買房的人偷稅漏稅,杭州房契稅在宅子成交價的基礎上,百之取四,房契稅都是朝廷所得。”
董七丈說道:“萬員外,萬娘子,儂看過孟官人的房契,這宅子是孟官人的爸五年前買的,去年孟官人的爸已經將宅主名字更改為孟官人的名字了。這條街巷有一口井叫做‘天井’,井裡的水是從山上引來的泉水,這條街因此得名‘天井坊’,天井坊這一帶的房子房齡不大,治安良好,這所宅子坐北朝南,陽光充足,南北通透,宅子乾淨寬敞,傢俱齊全,天井坊距離“杭州書院”和西湖不遠,若你儂買下這所宅子,以後的房價還會增長。”
萬員外說道:“董七丈,這所宅子賣多少錢?”
董七丈說道:“七千貫,也就是七百兩黃金,這所宅子萬員外若是要買的話,儂就少賺一點錢,按九成的價格出給你儂。”說完,董七丈從衣袖裡掏出一把木製七檔算盤,他撥弄著算盤,說道:“宅子九成的價格是六百三十黃金。”董七丈把算盤放在桌上。
萬員外說道:“這個價格儂能接受。”
萬員外喝了一口茶,言律從衣袖裡掏出一張青紙,雙手遞給他說道:“萬員外,這是晚生找官差丈量的宅子佔地,請過目。”
萬員外說道:“正房三間,南北合併宅基叄丈貳尺,東西合併宅基叄丈,廂房兩間,南北合併宅基貳丈捌尺,東西合併宅基壹丈伍尺,廚舍一間,南北壹丈肆寸,東西壹丈貳尺,石井一口,直徑貳尺伍肆寸,宅子勘測詳細。”
萬娘子說道:“爸,這宅子你儂是買來養老的嗎?”
萬員外把青紙遞給萬娘子說道:“閨女,這宅子你儂若喜歡,爸就去金銀鋪子取錢。”
萬娘子把青紙遞還給言律,她對萬員外說道:“爸,我們一家人都住在蘇州,儂想在蘇州滄浪亭那邊買房。”
萬員外說道:“你儂平時喜歡和朋友逛香料鋪子,滄浪亭那一帶飲食商鋪眾多,在那兒買房,真的是你儂的本意?”
萬娘子說道:“爸,儂今年已經三十歲了,方郎喜歡那邊的房子,渠儂願意娶儂,咱們就給渠儂買所房子吧。”
萬員外生氣地說:“你儂和方無則相戀半年,成婚的聘禮方家一個銅板都不想給。”
萬娘子說道:“爸,方郎上月帶儂去看了黃金首飾,渠儂不會不給聘禮的。”
萬員外說道:“閨女,蘇州所有的首飾鋪掌櫃的儂都認識,方無則沒有在任何一家首飾店買過首飾。一家首飾鋪掌櫃的跟儂說,方無則上月在青樓買了春藥,明日渠儂會邀請你儂在蘇州郊外打馬球,跟渠儂獨處,方家有意讓你儂未婚先孕,壞了你儂的名節,方家就可以不用給聘禮了。你儂處處為渠儂著想,渠儂從未誠心待你儂。”
萬娘子又詫異又沮喪,她說道:“爸,儂不回蘇州了,這宅子儂挺喜歡的,買吧!”
董七丈問道:“請問孟官人和萬員外的戶帖今日是否帶來了,立契約需要填寫你們的籍貫。”
言律回道:“帶來了。”
萬員外說道:“給。”
言律和萬員外從衣袖裡拿出戶帖,董七丈雙手先接過萬員外的戶帖,他看了一下戶帖,立即把戶帖還給萬員外,他雙手接過言律的戶帖,隨即把戶帖還給言律。
董七丈說道:“簽訂房契,必須寫上買房人的姓名,請問萬娘子的名如何寫呢?”
萬娘子回道:“我儂叫如意,萬事如意的‘如意’。”
萬員外作揖說道:“董七丈,孟官人,儂去金銀鋪子取錢,一會兒咱們籤契約。”
董七丈說道:“行。”
言律說道:“唯。”
萬員外向我們作揖道別。
萬如意問道:“董七丈,你儂協助孟官人賣出這所宅子,你儂可以賺多少呢?”
董七丈回道:“在宅子成交價的基礎上,儂可賺百之取一的牙契錢。”
萬如意問道:“沈郡君,官差為什麼把房子的長寬寫作大寫數字呢?”
我說道:“官差說他們是為了防止買賣雙方篡改房子的佔地尺寸。”
香爐裡的香菸越來越細,越來越短,我揭開青瓷香爐的蓋子說道:“郎君,桂花香燒完了,咱們續上椰子香可好?”椰子香是我和言律昨日在杭州的香料鋪子買的,這種香是用一種叫椰子的水果的果肉製成的,香味濃郁香甜。我在汴京沒有見到過有人賣椰子和椰子香的,我和言律打算回到汴京後,買些椰子香和椰子送給親戚朋友。
言律說道:“好的,娘子。”
萬如意從衣袖裡拿出一塊印香問道:“沈郡君,你儂可否幫儂把這印香燒了?這印香儂原是想送給情郎的,現在用不到了。”
“好。”萬如意雙手遞物,我雙手接過一個印著並蒂蓮的印香,我把印香放進香爐,不一會兒,香爐裡飄來令人安心的沉香的味道。
萬如意起身在三間正房和廂房門口參觀,萬如意說道:“孟官人,沈郡君,這正房內的三張床,儂入住前可否搬走?”
我問道:“請問萬娘子打算何時搬進來入住呢?”
萬如意說道:“明日儂找個道士選好吉日之後告訴你們。”
言律說道:“床可以搬走。”
言律問道:“娘子,那三張床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說道:“若舅舅他們需要,咱們就送給舅舅吧,若舅舅他們不需要,咱們就把床送到杭州福田院。”
萬如意問道:“沈郡君,你儂舅舅住哪裡呢?”
我說道:“我舅舅住在汴京,我郎君的舅舅住在杭州。”
萬如意問道:“沈郡君是哪裡人呢?”
我回道:“我是汴京人。”
萬如意說道:“儂聽董七丈說,戶主能聽懂吳語,所以儂和儂爸一直用吳語說話,方才你儂我儂渠儂這些詞語,不知沈郡君聽糊塗了沒?”
我回道:“沒有,我家郎君的娘是常州人,我以前聽阿婆說起過這些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