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一頁紙(1 / 2)

小說:猶如白紙 作者:閒人罷了

“或許在你看到這張紙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我的一生都活在了陽光之下,但陽光太過強烈,我猶如白紙一樣被撕裂,還要面對身處黑暗裡的人的窺視。那時我就明白天上的星星還沒有睡著,所以天空不會是藍色,我還要繼續裝睡,假如我旦凡發出點動靜,他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安靜了。

我這渾濁昏暗的一生還要從十八年前的初一說起。

鞭炮的殘屑在天上亂飛,明明是大白天卻非要把燈籠點得很亮,說是:“晚上的鬼怪並不可怕,可怕的還是早上的。”二叔對此深信不疑,以至於不僅他家要這樣,周圍的鄰居也要這樣,因為二叔覺得這是為了他們好。

二叔名叫吳窮生,有個妹妹叫吳梅運,其實他們那輩人起名都有一個特點:姓氏後面都是不好的東西。他們認為老祖宗留下的姓氏一定有他的道理,就比如“吳”字就可以趕走不好的東西,但我的父親卻不信這個。

我父親是一個知識分子,上過高中,後來就接替了爺爺的工作——在報刊做主管,一個月的工資還算可以,偶爾也會發表一些自己的文章來賺點外快。

我們家當時有五口人:奶奶、媽媽、爸爸、大哥吳畢和二姐吳默。算上即將出生的我有六口人,那時家裡富裕,可是母親總認為我是一個負擔,但卻拗不過父親,於是我便有了出生的權利。

初一那天父親辦了喜宴,正趕上初一可謂是雙喜臨門,母親看我是一個男孩,厭惡之感多少減了幾分,甚至嘴角隱隱約約有微笑浮現。我就這樣躺在母親懷裡,將稚嫩的體溫分享給母親。眾人嚷嚷著要給我起一個名字,父親斟酌了一下,說了一聲:“吳初一!”此話一出嚇得眾親戚直冒冷汗,便有人喊道:“這名字也太不吉利了,必須換一個!”可父親是一個堅持的人,眉毛一橫說什麼都不願意改,過年的煙火氣頓時冷了幾分,但在大家的勸導下,父親也覺得再不順著臺階下就不好下了,才決定把名字改為“吳初”。

“吳初,來!爹教你寫你的名字!”父親招呼著,“這個初字可有大學問。”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在紙上划著,只不過當時我還太小,不太懂什麼叫做寓意。父親的書房或是叫臥室裡一直襬著紙、墨、筆、硯。母親說過有一次,家裡著了火,他不僅不先去救那些珍貴的東西,反而先把它們抱了出來,後來燒的連床都沒有了,還被別人笑話說:“真是死知識分子,連睡覺的東西都沒有了,還要這些破東西幹什麼。”但父親卻不這麼認為,他說:“人各有志,睡地上也是睡。”後來家裡拆遷,父親得到了一大筆錢,並買了個帶院子的小房子,家裡什麼都變了,只是父親桌子上依舊擺著那舊四件,還感慨說:“什麼都沒變和原來一樣。"

那年我五歲,家裡的一切都很安定,只有母親習慣了每天都去地裡耕地,即使是在搬了家距離遠了也要去,母親說:“地離不開人。”

我五歲的生日是我印象裡,我人生的第一個生日,又遇上過年,大家都來慶祝。那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蛋糕,好像姐姐也是,大伯們只顧著喝酒,只有很少的人會問我幾句:“喂!你多大了?”現在想想還真是怪,因為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幾歲。

過年那幾天奶奶總騙我說晚上會有年獸,所以那幾天我都和奶奶睡。奶奶人老了,覺卻也變少了,在昏暗的屋子裡輕拍著我的身子,給我講一些牛鬼蛇神的故事。我小時候就“體寒”,腳不管蓋多厚都不暖和,於是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把腳伸進奶奶的被窩,奶奶也很疼我,她仍舊拍著我,給我講她所記得的一切。

初五的時候奶奶就走了,那時我還小,不知道死是什麼,只知道奶奶躺進了那個大盒子裡就再也沒出來過。媽媽哭了很久,平常和奶奶吵得最兇的是母親,哭得最兇的也是母親,奶奶走的那天,她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什麼都沒說,但她想說的都藏在了哭聲中被傳得很遠很遠。

父親有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看報的習慣,但隨著天氣越來越熱,父親總向母親抱怨說:“這麼熱的天,也不買個風扇。”可母親在地裡待久了,只覺得父親事多,還亂花錢,當時風扇也確實很貴,父親見母親如此也不敢多說什麼,好像父親的倔強只在母親這裡失效。

大哥我們吵著要吃冰棒,母親當然也是不同意的,還從小賣鋪的冰箱裡順走了幾個冰塊給我們, 叫我們吃這個解熱。那天真的很熱,大哥總有很多“鬼點子”,他趁母親父親都不在家,悄悄帶著我們幾個去母親的櫃子裡偷錢,母親的櫃子是鎖著的,但底下有一塊很小的縫隙,大哥便讓我去拿,拿到了錢我們三個便在小巷子裡躲起來偷吃,生怕被母親發現了。

我們不敢拿太多,一是怕被母親發現,二是小賣鋪的老闆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他看見我們拿這麼多錢,一定會告訴我們父母的。老闆叫吳坎,但我們都管他叫吳胖子,他也愛聽,吳胖子經常上我們家裡來蹭吃的,以致於那次母親發現櫃子裡的錢少了,又趕上吳胖子來我們家送大米,母親便發現了“貓膩”,當天晚上我們就捱了一頓毒打,大哥邊捱打邊叫道:“吳胖子,我跟你勢不兩立!”,過了大約七八分鐘,母親才說她累了,便進屋休息。

母親並沒有打我,我就在旁邊看著,母親好像真的累了,平常連幹農活都不說累的母親現在居然累了。之後父親便帶母親去醫院做了檢查,雖然什麼都沒有查出來,但也圖個心安。

兩天後,農田裡下了場大雨,大水能沒過母親的腰部。由於當時是農忙,母親這幾天一直在農田裡住,大雨連著下了好幾天,當時又趕上雨季,母親也沒有多想只覺得心裡堵得慌。大水很快便溜進了屋子裡,還來不及反應,便像蛇一樣推門而入,感覺到水擁進門的嘶嘶聲,母親猛地從床上坐起,拿上雨具,看了眼農田便往家裡跑去。那隻蛇見得了勢,便盤在了母親的頭上。還好院子的地基高,洪水沒有很快沒過床,父親急忙找了個大一點的盆將我放在裡面,很快又準備梯子將哥哥姐姐帶到了房頂。

突然,父親又飛奔回臥室。好在水還沒有沒過桌子,父親便急忙用盒子把舊四件裝了起來。母親在水裡拼命地向前拱,像是一頭落水的棕熊,雙腳在水裡艱難地找著著力點。幾個小時後,天放晴了,母親也到家了,腳被泡得發白,帽子上面是水,下面是汗,眼睛裡似乎也有水在轉。

從那之後,父親便請二叔做了條船,放在農田的小河裡,雖然說是一家人,但錢的問題上可不能含糊,這一條船幾乎用掉了父親大半個月的工資,這還是抹掉零頭的。由於農田被水淹了,今年也就沒有活幹,母親便在家學點紡織的手藝,她學習的方法也很簡單——她就在旁邊偷偷地看,因為沒有和自己熟悉的人又怕別人笑話,她就先用心記下後回家自己慢慢摸索門路。說來也怪,平常粗獷的母親做起細活來居然也不差,甚至還能織出幾件合身的衣服。

今年冬天,父親突然向母親提出老大上學的問題,畢竟已經十一歲了,同齡人都應該上五年級了,可母親卻不著急,她巴不得老大能留在家裡,好幫她乾乾農活,可老大卻急了,畢竟能和他玩到一塊去的孩子都去上學了,只留下了他,他能不急嗎,更何況現在的孩子張口閉口都是學問,總是說得老大找不到北,心裡弊屈死了。

“娘,你就讓我去上學吧,我保證每天回來幫你幹活。”母親也不是不想讓老大上學,只是沒了老大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心裡難受得很。父親也在旁邊勸著:“孩子想學知識沒什麼不好的,你就讓他去吧,正好可以和二默做個伴。”二默當然是我二姐吳默,二姐上學早,因為父親認為女生以後不能都像她娘一樣下地幹活,讀點書才好生活。母親聽了這話也不再說什麼,只好努力點了點頭說:"隨你爺倆的便吧。”

大哥激動地幾乎整晚都沒睡覺,就連文具都沒買,早上就領著二姐上學去了,那時天還沒有亮,爹孃都還沒睡醒,似乎二默也沒睡醒,校門也沒有開。

“二妹,你在這裡等著,我先去探探風頭。”二默迷糊地點了點頭,接著吳畢就將鞋子脫下扔到一邊,用手抓住牆,用腳在牆上一蹬,在牆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黑腳印,接著又用手去摸牆簷,最後用力向上一翻,很順利地就進來了。學校裡面很安靜,只有門衛在門口站著。看這裡面沒人,吳畢也自知無趣,便想翻牆回去,可學校牆的內側都是草,牆也比外面光滑,不好找著力點,蹬了半天才勉強能夠抓到牆簷,“站那別動!”聲音伴著光一起打在了吳畢臉上,嚇得他手一滑竟從牆上摔了下來,將那一片的草都壓折了,門衛拎著他的衣領,就像拎著一隻待宰的羔羊一樣,把他關在了門衛室。

好像是七點之後,天已經亮很多了,學校才通知了他的父母來領他。此時的二默還在靠著牆睡覺,被趕來的母親硬生生從夢裡拽了出來,順便撿起了地上的一雙鞋。"您好,我是吳畢的娘。”平常大大方方的母親在此刻更像是犯了錯的孩子,而大哥就在旁邊擺弄袖子。由於學校並沒有這個孩子,學校裡又沒丟什麼東西,就全當是尋常家小孩調皮,草草地做了決定就給放了回去。

在回家路上母親是又喜又愁,正想著回家怎麼跟我父親說,卻瞥見老大腳上的鞋不見了,這才想起自己剛剛撿到的鞋,看鞋子又髒又破本來是想補補改改來年給二默當新鞋的,可又恰巧撿到的是老大的鞋。緩過氣來的母親從包裡拿出這雙鞋遞給了老大,不明所以的老大還叫道:“娘你昨還給俺搞了雙新鞋,我之前的剛好丟了。”母親聽這話又生氣又想笑。

父親大概是六點半回的家,腳踏車的鈴鐺一響,母親就知道父親到家了。還沒等父親開口,母親就向父親炫耀起自己新做的包,包很大幾乎可以觸到母親的膝蓋。父親今天似乎很累,只是隨便敷衍了幾句,胡亂吃了幾口桌子上還熱乎的菜,就帶老大去學校了。

還沒等母親和他講今天早上的事,父親就帶著老大出門了。父親並沒有騎腳踏車,一是怕村裡人偷,二是還要接二默,坐不下三個人。父親直接去了學校的招待處,正巧那裡的老師還認出了吳畢,可能是根據門衛的描述,也可能是來的巧撞到了,總之,兩位老師並不喜歡吳畢,畢竟在他們心裡聽話才是第一位的。可按照規定兩位老師還是要和校長彙報一下的,但免不得要添油加醋一番,不出意料,兩位老師以年齡為由拒絕了入校申請,父親並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什麼,他明明仔細看了申請事項好幾遍,大哥的年齡明明沒有不符合規定,父親越想越奇怪,而大哥也不敢說什麼。

“爹!我在這,”二默喊道,“爹你今天怎麼不騎腳踏車啊?”二默什麼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所有人都是好人,因為老師講過:“人之初,性本善。”

“車輪沒氣了。”父親看了一眼大哥。

“爹,今天大哥很早就帶我去學校了,害得我沒睡好,上課都沒上好。”

聽到二默提這個,大哥瞬間就慌了神,急忙說道:“那還不是你非要上課睡覺,還怪我。”

“那你還爬牆進學校,讓門衛捉住了呢。”二默氣紅了臉,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這句話可把吳畢氣得不輕,用力一推,將二默推倒在地上,二默摔疼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站在一旁的父親終歸是發了火,用手緊緊地攥著袖子,儘量剋制不表現出來。一手抱著二默,一手拽著吳畢向家的方向走去,父親走的很從容,一路上幾乎沒有引起什麼注意。

回到家中,父親先是在門口望了望,後關上了院子的大門,拿出別在腰間的扇子,就對著大哥的屁股一頓毒打。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看見父親生這麼大氣,手裡的扇子都快斷了,但大哥愣是沒叫一聲,用牙死死咬著胳膊,還好現在是冬天,隔著厚厚的衣服並沒有感到太疼。鄰居們在外面來來往往,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院子裡面發生了什麼,就像一顆被雪掩蓋的石子一樣平常,安靜得猶如白天燃放的爆竹,熱鬧掩蓋了熱鬧。

“嘿,真晦氣。”大夥嘴上說著,但卻都沒有離開的意思,都在旁邊看著,有嗑瓜子的,也有坐在臺階上抽菸的,“走,我們出去看看。”大哥剛看了眼胳膊上的牙印就勸我和二姐出去湊個熱鬧。父親一向是不關心這個的,早早地就進屋了,等父親關上了門,我和大哥他們便輕輕地推開了院子的門,透過縫隙向外面看,因為母親也在那,所以只開了一條小小的門縫,三個人只能輪流看。

母親似乎和這個人認識,對著一位滿面灰土,頭髮卻出奇的平整,一身破舊衣服,揣著手的人喚了一聲:“唉,這是你弟弟吧,聽說馬上就要上大學了,死了你不難過啊。”那人聽到後笑了笑,迅速回應到:“死了就死了,上不上學又能怎麼樣,你別看不起我,我將來一定會比他有面子,最起碼不會死得這樣窩囊。”此話一出引得在場的不禁笑出了聲。

說這話的是三條街之外的一家落破戶,死的是弟弟馬二,說話的是哥哥馬長。這個馬長可不得了,本來他家還算可以,就住在母親孃家旁邊,當時他是全村賣米大戶,年輕時的他誰都不放在眼裡,以至於後來砸爛了城裡大戶的車子,被人打斷了一條腿,米廠也被砸了,為了平事還賠了對方錢。才造成了現在這副慘樣。

馬長拍了拍馬二身上的雪,將馬二背在背上,穿過人群向遠處走去,遠處的落日漸漸拉長了遠走的影子,馬二在他背上似乎很安詳,像趴在了故鄉的土地上。此時人群中突然有人短促地喊了一聲:“馬長,你煙掉了!”但馬長似乎沒有聽到,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直到夜幕吞噬了夕陽,馬長才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中,眾人才漸漸散去。

有人說是因為上大學要的錢太多了所以才自殺,還有的說是因為自己賭錢輸了,但真相是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件事也只會成為大家飯前閒談,幾周甚至幾天就會忘,畢竟在他們那個年代,死人是太平常的事,沒水會死,沒錢會死,沒飯吃也會死,沒鞋子會死,沒面子會死,甚至沒病也會死。死了的人要麼找塊地隨便埋了,要麼就直接丟河裡,實在不行的就直接放在街上,等到身體發臭了,自然會有人來收。

後來聽說馬長也不見了,但當時是除夕,沒有人在意,後來有人在河裡撈到了馬長,才知道他也死了。馬二不在家裡後家裡就剩他一個人了,希望往往會在孤獨中死去,人的一生最悲慘的不是糟糕的處境,而是在糟糕的處境中只有你一個人守著黑暗,希望是最折磨人的,他會弔住你的一口氣,讓你在經歷所有磨難後再無聲地死去,可悲啊!

不出所料地,來年春天人們便忘了這件事,村裡還像往常一樣,有人在爆竹聲中死去,又有人在爆竹聲中活著。開春的第一天就下了場雨,所以母親相信今年的莊稼會長得很好。今年春天最大的事就是學校校長劉仲義結婚這件事了,婦人們閒聊的影響力很大,即便劉仲義家離我家很遠,卻依舊在第二天就傳到了母親耳裡,母親因為大哥那件事,這次沒有去湊熱鬧,但父親卻起了興致,或許這是次搞定大哥上學問題的好機會。

其實劉仲義結過很多次婚,多到連婦人們都記不清確切有多少次了,但每次都很熱鬧,比過年還熱鬧。父親想帶大哥去就不免要帶我也去,因為母親去地裡幹活,二姐去上學,家裡沒人了父親不放心。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婚禮,我們進去地很順利,因為幾乎是個人就讓進,似乎就是想讓全村人都參加似的。

飯店裡很大,有很多空位,父親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帶著我和大哥坐下,開始還很拘謹,但漸漸地也放鬆下來,來的人很多,他們吵吵鬧鬧地,也不會有人注意到角落裡還有三個會喘氣的。父親隨手抓了把瓜子,由於父親並不抽菸,就從旁邊那桌抓了一大把糖給我和大哥,自己則在一旁略帶焦急地撥開了一顆糖,心不在焉地塞進嘴裡。

之後應該過了很長時間,此時我們那桌底下已全是瓜子皮和糖紙,還有大哥把煙撕開亂丟的菸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人群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只在各自的桌位上談論各自的事,也是無趣,我們那桌始終只有我們三人而已。

父親環視了一週,卻沒有看見新郎在哪裡,明明都開始上菜了,卻依舊看不見人影。大哥也環視了一週,心裡卻想:別人桌上都有菜,為什麼自己這桌沒有。終於,大哥忍不住了,對父親小聲說了句:“爹,什麼時候上菜啊。”父親瞥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只是環顧看四周,大哥心裡抱怨著,如果娘在這,一定第一時間叫他們上菜。

嗡的一聲瞬間吸引了父親的注意,一位身著禮服手持話筒的弱小男子走上了飯店最前端位於中心的臺子上。“歡迎各位親朋好友的光臨,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那個人只是整了整領帶,便開始不慌不忙地說,就像全場只有他一個人似的,我們說的他聽不到,他說的我們不願意聽。終於一聲“有請新郎入場。”吸引了父親全部的目光,當然,不僅是父親的目光,幾乎是所有人的目光同時看向臺子左邊的那個入口,入口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只有簾子偶然浮動時才能看到幾點星星的光。

隨著全場安靜,一位身材高瘦,滿面折皺,留有八字鬍的像老先生似的人走了出來,聽周圍人議論他今年也才剛三十八而已。雖然瘦削但腰板卻繃得很直,同樣的也穿了一件黑色的禮服,就連父親也是第一次見有人結婚穿黑色禮服的,按當地習俗,都應該穿大紅的衣服才吉利。但父親卻並未感到奇怪,因為這是哪裡的習慣父親當然知道,並且很流行,既然被大多數人所接受那就不奇怪,就算接受不了,那些少數人也只能憋著,或者固守自己所適應的。

當新郎走到臺子的中央,新娘才開始入場,一席白色的婚紗首先進入人們的視野,村裡人哪裡見過婚紗,都開始在底下小聲議論,只有坐在前面的幾桌人頗為平靜。新娘並沒有用紅布蓋住頭,但在場的很多人都不認識,有反應快的就向周圍的人說:“唉,你們看,劉仲義這小子娶了個城裡的娃。”當新娘也走到臺子中央,突然人群中站起來個膽大的,吹了個口哨便嚷嚷著:“親一個,親一個!”一個人出頭,眾人也開始紛紛附和。新娘的臉開始有點泛紅,她甚至有點後悔在農村辦婚禮了,新娘有幾分姿色,看得劉仲義笑開了花,摟住新娘的腰就想親上去,還沒等劉仲義噘嘴,就被新娘推開,還吃了新娘一個巴掌,那巴掌打得很響,正好司儀的話筒就在旁邊,從話筒傳出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

新娘扭頭就走了,只剩下劉仲義徵徵地站在原地,就連司儀也早早地下了臺,不去說什麼,劉仲義已經尷尬到了極點,但卻不敢生氣,只好賠著笑臉,招呼司儀趕緊進入下一個環節,有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還閒聊著:“劉仲義這回可算找了個硬茬,這回可有他好受的了。”

摸了摸臉後劉仲義開始按桌地敬酒,不得不說劉校的酒量是真好,全場那麼多人幾乎都敬過來了,卻沒有醉的意思。等到了我們這桌差不多是最後一桌了,父親忙叫住劉仲義,劉仲義並沒有認出父親,看父親穿得乾淨,便以為是哪家有錢的親戚,急忙和道:“哦,老朋友,快坐,我給你敬酒。”劉校明顯有點喝高了,一把將父親按在椅子上,便開始自顧自地喝上,父親見他這般,也只能喝幾口,就開始尋問兒子上學的事,還沒等父親說完,劉仲義就嘟嚷著:“你······放心,只要我劉仲義一開口,就沒有辦不成的事。”父親還想問些什麼,可突然來了幾個人將劉仲又拖了下去,父親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熱鬧很快就散了,熱鬧的飯店很快就變成了往日的寧靜,父親回到家連忙喝了幾口水,洗了把臉,和母親道喜:“咱們兒子上學的事有著落了。”母親聽了這話也是心裡一驚:沒想到劉仲義這人不記仇。父親剛想叫大哥聊聊上學的事,卻發現大哥不見了。父親酒量不好,喝幾口就醉,可這一醉居然把我和大哥落在了飯店,母親著了急,忙讓父親去找,父親也著了急,連忙又喝了幾杯水,就騎腳踏車出門了。

“三弟,你想不想吃螃蟹?”

我連忙點了點頭。

“大哥給你弄幾個來,等著。”

大哥掀開桌布,從桌子底下走了出去,靠在椅子旁邊,向兩邊望了望,後抬腳飛快地向敞有一點門縫的房間跑去。就在大哥剛進去不一會兒,飯店外就傳來了車鈴聲,不出意外地,父親從外面走了進來,大聲地叫我和大哥的名字,我聽見是父親的聲音,便就高興地跑了出來。“三兒,你大哥呢?”父親俯下身子,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大哥說給我捉螃蟹吃去了。”我天真地看著父親,但此刻的父親心裡卻十分不安。

“臭小子,別跑!讓我捉到你一定打斷你的腿。”話音剛落,大哥就從門裡跌了出未,“不就拿你點螃蟹嗎,至於嗎。”幾乎是在大哥出來的一瞬間,父親就將臉背了過去,大哥還想還嘴,卻抬頭瞥見了父親的扇子,沒出來的話一下就被吞了回去,只緩緩地吐出了一個“爹”。

父親的手緊緊地攥著衣袖,聽到這個也只好轉身說道:“老先生,這些螃蟹多少錢,我都要了。”老先生頓時就開心多了:“我可不是什麼文化人,但只要給錢就行,十一個螃蟹一共一千一百元。”父親沒有多餘的動作,從腰間取出了隨身攜帶的現金,並擺了擺手,示意吳畢起來,大哥雖然不服氣,但卻怕父親生氣,也趕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臨走時還不忘給“老先生”一個白眼。

雖然心裡憋屈,但在父親面前也是不敢說一個字。

“娃,趕緊起床,帶著二默和你爹去學校。”太陽早早地掛在了天上,太陽一定是最早的,因為沒有太陽那都叫做晚上。大哥早就失去了先前上學的熱情,他可不想像二默那樣每天只能在學校或在家裡做作業,不能出去玩。大哥頭一沉,又倒在了枕頭上,直到父親過來,一聽到父親的聲音,大哥就立刻精神了起來,不等父親說什麼,就迅速將穿好了衣服領著二默出門左轉上學去了,父親在後面跟著,時不時還開啟扇子擺弄一翻。我家的位置很偏闢,大早上基本上沒人出來,只有接近旁晚的時候才有些人出來串門或遛彎。

眼看著二默進去,父親才帶著大哥去了校長室,校長室周圍沒有保安,因為劉校特意囑咐過,自己的辦公室可以隨便進入。見有人來了,劉校馬上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客氣地招呼父親:“快坐,要不要喝些茶水,不知先生您找我有什麼事?”父親也不含糊,將來這裡的原因和目的全說了出來,也許是因為父親穿得乾淨,很乾脆地就答應了,父親也是很爽朗地笑了起來。原本大哥還想說自己不想上學了之類的話,見父親難得這麼開心,話也就不敢說了。

上學的時間定在下學期,但今晚母親就把東西都買齊了,大哥越看這些東西越煩,所性就把頭埋在被子裡直接睡著了。不久大家也都睡著了,春天的風雜著一份躁熱,星星卻比以往都透徹,無比繁雜的樹葉在樹上無論風怎麼吹都不落,風也只好飛到空曠的地方,來回地踱著。

一段短暫的春離去後,大哥也開學了,按照大哥的年齡,直接被分配到了六年級,大哥一點底子都沒有,上課老師說的一概聽不懂,與其說是上學,不如說是換了個地方睡覺,一整天不是上課睡覺,就是下課和同學玩,不能說浪費時間,也不能說沒有意義,只能說他浪費了上學的時間,上學沒有意義。但回家父親總會問他一些古詩詞的背誦,所以大哥每天除了背詩詞外,其他一律都不學,又由於早上學校睡足了覺,晚上就十分精神,大哥就在窗子底下背書,一直到母親起床他才睡覺。

有一次學校組織了詩詞比賽,考的內容很難,幾乎都是沒有學過的,一位學生直接暴了粗口說:“這鬼能寫出來啊。”其他同學也亂了心態,不是大呼就是小叫。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坐在教室角落裡的那個人並沒有睡覺,甚至比以前還要精神不少,手裡的筆和臉上的汗都沒有停過,甚至桌子都在抖,時不時會有紙團從書桌裡掉出來,哦,這次是數學卷子。

“爹,爹!娘,我爹呢?”大哥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卻放不下心中的高興,“院子裡坐著呢,慢點,什麼事把你高興成這樣。”此刻父親還在院子裡坐著,近日報刊並沒有太多事,所以父親也不去報刊,只有領導給父親寄信,父親才去幾趟。“爹,爹,我得獎了。”父親先是愣了一下,後拍了下椅子的扶手,站起身來,“好,好!不虧是我吳嚴的兒子,有出息。”接過那張紙一看,父親更高興了,甚至沒帶扇子就騎著腳踏車出門了。

母親也很高興,隨口說了句“初日照高林”手下的動作更快了。聽到初字,我也來了興致,用又快又慢的速度跑到母親身邊:“娘,初字是什麼意思啊?”母親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繼續向火裡添著柴火,“就是衣服和刀啊,我們的三兒將來一定會衣食無憂的。”當時我也很高興,因為自己的名字比別人好,自己就開心。

接近黃昏時分,父親從外面回來了,但腰板明顯沒有出去時直了,不僅鞋沒有,就連腳踏車也不見了,見這樣母親也沒有說什麼,因為母親知道,現在的父親需要靜靜。父親步子很沉重,但走的似乎還比平時快,徑直地走進了屋子裡,母親依舊沒有說話,將煮好的粥舀出一碗,放在了父親的門前。此時二默還沒有回家,母親就理了理頭髮,出門左轉去了二默的學校,我和大哥誰都不敢靠近父親的房間,這件事我們也都知道了——腳踏車丟了算不上什麼大事,但父親又很倔強,他不願面對自己犯過的錯,畢竟牽扯到面子,就連家人也不行。

之後父親好幾天沒出過門,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卻遲遲不願說。直到有一天,報刊來了信,父親才又坐在了躺椅上,用扇子蓋住臉,什麼都不想。母親勸父親出去走走,他卻連鄰居也不敢見,但看了眼手裡的信,父親還是決定去報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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