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山隱的衣襟被一雙纖細的手緊緊攥住。
他低頭去看,溫月的指甲剪得很短,泛起粉色的光澤。他意識到,這是為了拿刀自保,不能留長。
妹妹的手指上滿是厚厚的繭子,指頭的紋路幾乎都要被磨平。容山隱恍惚間想到以前審訊一些武藝高強的兇犯,他們用手指戳印泥畫押的時候,很多是沒有指紋的。
那些細膩的紋理,都被常年舞槍弄棒磨平了。
從溫月的指腹就能看出,她其實吃了好多苦。
不知為何,容山隱沒有再動,他任由她抓著。
十八堂是溫月的家,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溫月幫寨眾們抹過黃泥砌牆,搭過瓦當,小小年紀,猴兒似的亂跑,笑聲清脆,傳遍山野。
容山隱原以為,捨下她以後,溫月會在十八堂過得很快樂,也很安全。
但他害了她。
謝獻為了找他,才會對十八堂出手。
容山隱離開溫月,除了不想讓她惹上是非,也有濃濃的愧疚。
他凝望懷裡的小姑娘,她不知夢到了什麼,眉頭緊皺,唇瓣微抿,瑟瑟發抖。
容山隱低聲呢喃了一句:“小月,對不起。”
說完,他輕輕掙開她的手,把睡鋪讓給了溫月。
容山隱披衣出帳篷,去了沈逸那裡。他和沈逸說了一些關於王子們到訪的目的,以及更為詳盡的計劃,他們要按兵不動,順道提醒邊城諸州,提防夏人聲東擊西,忽然發難。
他滿心都是軍務,沒有再提過小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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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月昨晚做了一個夢。
夢裡,十八堂的梧桐樹開花了,滿院飄香。
溫月皮實,她喜歡爬上樹,睡在枝椏間。
這天她睡得很香,忽然聽到樹下傳來動靜,熟悉的青色衣袍,衣布洗了很多遍,早就泛舊,但很乾淨,有皂角的香味,那是她兄長容山隱的衣。
容山隱來了,溫月做賊心虛,不敢下去。
哥哥害怕她從樹上掉下來,每次看她爬樹都會嚴厲苛責。
她不想捱罵。
溫月戰戰兢兢,又看到幾個寨子裡和容山隱不對付的孩子堵住了他。
溫月以為他們要揹著自已,欺負容山隱。
她揎拳捋袖,正欲跳下去揍人一頓,卻聽到其中一個王家的孩子,結結巴巴問:“你總是跟著阿月,你會一輩子對她好嗎?”
王家的孩子比溫月大四五歲,從小就喜歡模樣漂亮、好似小仙女的溫月,雖然算不上什麼男女間真正的愛慕之心,但如果是長大娶媳婦兒,他想,他和溫月也算青梅竹馬,很合適啊。
只是溫月天天跟著容山隱,他壓根兒就和小月妹妹說不上話。
容山隱平時很少回答這些孩子們的話,這一次他倒是誠實點點頭:“會。”
幾個大孩子對望一眼,以為容山隱以後也想娶溫月,有勁敵在前,容山隱還是堂主義子,他們肯定爭不過容山隱了,一個個面色慘白如紙,心如死灰。
“你也想娶小月啊?”他們最仰慕身為堂主的溫青,自然是想要日後和溫月成婚,繼承十八堂的家業。
然而,容山隱聽到這句話倒是一愣。
他沉吟了一會兒,說:“我不會娶妻,但我會一輩子留在小月身邊。”
聽到這句話,溫月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心裡甜津津的。
她也希望容山隱能永遠陪著她。
等一群大孩子失魂落魄離開。
身姿清雋的少年郎,背對著滿樹盛開桐花的梧桐樹,低語:“小月,下來。”
聲線冰冷如霜雪。
溫月沒想到自已還是被兄長髮現了,羞赧地摸了摸鼻尖。
她想起身,但盤坐太久,腿都痠麻了。
小女孩噙著眼淚,委委屈屈:“我腿痠,下不來。”
小郎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轉身,朝她伸出手。袖籠順著堅實的臂膀滑落,堆疊肩側,容山隱的指骨修長,琳琅如玉。
“我抱你下來。”
“好。”
……
溫月睡醒,悵然若失。
容山隱說了謊話,他明明已經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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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州邊境以外,全是黃沙大漠,偶有零星綠洲,草場資源匱乏,偏偏草地又是牛羊賴以生存的資源。
聽聞大嵩國地理位置優越,四季如春,雨水充沛。一年四季分明,不會像大夏國一樣,要麼寒冬,要麼酷暑。
丹徒平時都是吃乾酪與牛乳,肉食基本都是馬、牛、羊,偶爾會吃一些野兔、野鹿,若是吐蕃小國上貢瓜果,還能吃幾口新鮮的,若是沒有,便只能吃曬乾的果乾。
大嵩國的一切,對於草原民族來說,都是寶貴的財富。也正因如此,他們的單朗可汗才停不下征戰的腳步。早晚有一日,大嵩的財寶和美人都是他的!
丹徒回到營帳裡,喊來他帶的幾個新羅婢、昆奴、吐蕃美人跳舞助酒興,一時間絲竹管絃齊奏,珠歌翠舞,熱鬧非凡。
丹徒卻看得一臉煩悶,痛飲一口酒後,砸碎了酒樽。
侍妾美人們停下歌舞,跪倒在地,她們面面相覷,肩膀瑟瑟發抖。
眾人明白,丹徒看著嬉皮笑臉,實則是個沒心肝的狠角色,前一天還誇舞姬舞姿妖嬈,第二天便能提溜對方纖細的臂骨,丟去喂狼。
侍妾心生一計,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快去請阿琴過來。”
阿琴是這兩年跟著丹徒最久的美人,她姿容妖媚,很得受寵。而且她很聰慧,性格和善,從來不拈酸吃醋,也不和其他美人大打出手。丹徒王子留她在身邊很順心,漸漸習慣她的存在,就連行軍之途也將她帶上。
沒一會兒,身穿寶蓮團花紋窄袖錦袍、耳帶花絲銀蝶耳環的美人阿琴步入營帳,她生得黑髮黑瞳,看著有點像大嵩人,但她自稱是靠近西域邊城的小國王姬,西域美人本就有黑眸烏髮,倒也沒什麼稀奇。
唯有阿琴自已,以及丹徒知道,她是被夏人侵佔的六州里的遺民,丹徒看上她的月貌花容,又怕大哥巴蘇會殺害漢人,因此為她捏造了身份,養在身邊。
阿琴斟了一杯酒,遞到丹徒唇邊,笑問:“王子為何要對我的姐妹發火?”
丹徒聽她柔聲細語,想起對阿琴的寵愛,沒有遷怒於她。
喝了一口酒,丹徒道:“雲州軍營裡,有一個小美人,我很喜歡。只不過她是大嵩文官的妻子,她的丈夫把她藏得很深……”
丹徒見過嫵媚的美人,嬌軟的美人,偏偏沒見過溫月那等英氣十足的女子。驚鴻一瞥,夜裡念念不忘。
他實在心癢,等不到大哥攻下大嵩那一日,現在就想一親芳澤。阿琴曾經略施小計,幫他拿下部曲的妻子,因此這種陰暗的小心思,他敢和她私下裡探討。
阿琴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呢,這還不簡單?”
丹徒挑眉:“你有法子?”
“當然,二王子忘記了嗎?我本就是漢女,由我來親近同胞,再簡單不過了。”
“可是,大哥讓我近期不要惹事,若亂了他全盤計劃,恐怕我的人頭不保。”丹徒再有色心,也還是惜命。
阿琴捏了一顆葡萄乾塞入口中,她勾唇,道:“放心吧,大嵩的婦人最是看重貞潔,她與你有首尾以後,必定不敢告訴夫婿。若是告知容監軍,她恐怕就會得到一個休棄的下場。憑著這個,那女子也會守口如瓶,甚至為了請我等保密,還會同意多和二王子往來幾次。”
丹徒拍膝大笑:“妙極!阿琴,你果真是我的智囊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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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容山隱有命令,不允許溫月走太遠,或是離開軍營。
她還是很聽兄長的話,頂多牽著她的小馬芝麻在附近草場走走。
由於夏人的軍營和他們的大營相連,即便溫月再躲避,也會時不時看到那些身材魁梧的遊牧軍士。
他們從來不訓練,偶爾會成群結隊騎著駿馬出遊,一般出去三兩天,帶回來幾車物資,還有一些吐蕃部族的頭顱。鮮血淋漓,流淌一地,應該是他們在大漠裡打劫的小國商隊。為了不讓這些遊牧商人回部落裡通風報信,引來更大的麻煩,一般大夏的軍士出手,都是全隊殲滅,一個活口不留。
這是真正使用屠戮手段生存的殘忍民族。
一日,溫月看到二王子丹徒執著馬鞭,狠狠抽打一名柔弱無力的女子,她嘴裡喊著各式各樣的話,有大夏語、吐蕃語,最後,她抬起鮮血淋漓的眼眸,看到了溫月,她熱淚盈眶,高喊:“求求這位小娘子,救我一命!”
這是地地道道的大嵩官話,被施暴的女子……是漢女?!
溫月的腦子嗡的一聲。
她想出手相救,但是想到兄長的叮囑,也明白王子們這次來軍營的目的。他們要的就是激怒大嵩人,發起戰爭,他們知道雲州軍的兵力不足以應對夏人大軍,一旦發生衝突,溫月會連累整個軍隊。
她強忍住噴湧而出的怒火,轉過頭,不再聽那一陣陣慘烈的哀嚎。
丹徒見她無動於衷,冷哼一聲,繼續抽打。
下手越來越重。
直到女人的聲音逐漸變弱,彷彿只有進的氣兒,沒有出的氣兒,她要死了。
丹徒拎起她,騎馬狂奔,朝遠處的戈壁奔去。
再回來的時候,丹徒獨自一人,那個傷痕累累的漢女,被他拋到沙漠裡了。
溫月算好他騎馬的腳程,大致猜出丹徒去的方向。
她思考一會兒,還是在腰間別上彎刀,騎馬衝入黃沙漫天的大漠之中。
不能讓他這麼欺負漢人……溫月得救下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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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漠中行走,馬蹄踩踏得再深,不出半個時辰,風沙就會把蹄印遮蓋,一點痕跡都不留。
幸好丹徒騎馬出營沒多久,足夠溫月找到那個鮮血淋漓的女人。
她看到遠處趴著一個瘦弱的身影,渾身都是乾涸的血跡,沙子粘上她的頭髮,衣衫襤褸不堪。
溫月下意識解開身上的外袍,蓋在她的肩上。
溫月拍了拍昏迷女子的臉蛋,問:“還清醒嗎?”
沒一會兒,虛弱的女子顫巍巍睜開眼,她唇瓣乾涸,用大夏話對溫月道謝:“謝謝姑娘救我一命。”
“你叫什麼名字?你怎麼會到大夏人的軍營裡?你是六州遺民?”
“我叫阿琴,丹徒二王子看上我的美貌,逼我委身於他。這次行軍,也是他帶上我的。大王子巴蘇厭惡漢人,得知我是漢女後,命丹徒二王子處置我,因為這個,我才會捱打……”
“別擔心,我帶你回去。”
“多謝。”
溫月攙起阿琴,下意識瞥了一眼她的膝骨。阿琴的雙手被繩索捆縛,腿骨卻完好無損,沒有被拖拽過的痕跡,如果丹徒真的有心殺她拋屍,又怎會善待她,將她馱上馬背?
太古怪了。
溫月提出疑問:“你好像並沒有被丹徒欺辱。若是他真要殺你,用繩索綁住你雙手,騎馬拖拽你,那你的褲管膝蓋又怎會一點破損的痕跡都沒有?就連腳背也沒有被砂礫劃開傷痕的跡象。”
阿琴沒想到溫月這麼敏銳。
她愣了一下,笑說:“你真是聰明啊。可是,你已經落入圈套了,又能怎樣呢?我知你嗅到肉桂等西域香會起疹症,早在衣布里藏了粉塵,你觸碰到我了,也嗅到我身上的粉末,應該很快就會有反應了吧?”
溫月聞言,大驚失色。
她後退一步,企圖和阿琴拉開距離。
可口鼻悶住的窒息感接踵而至,溫月像是被浸泡到水中,渾身沒了力氣,腿骨一軟,雙膝跪地。
她咬牙,忍著最後一點力氣,狠狠踢了一腳小馬芝麻。
良駒受驚,猛地噴了一下鼻子,隨後四蹄撒開,逃回雲州軍營。
風沙襲來,遮住溫月逐漸變得模糊的視線。
在溫月倒下之前,她看到不遠處騎馬行來的人。
對方一身獸皮衣褲,騎著高頭大馬,手執馬鞭,那雙貪婪的金眸死死盯著溫月不放,揚唇冷笑。
丹徒朝溫月伸出手,揪住她編好的髮辮,逼她仰頭看自已。
“小美人,你終於落到我手裡了。”
溫月的頭皮刺痛,咬緊牙關,沒有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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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山隱今日隨著護送保寧公主靈柩的軍隊,一同回了一趟城中。
白管事知道主子回來,特地帶著大箱小箱來找主子。
不需要照看主子的這段時間,對於白管事來說,清閒是清閒了,可實在悶得慌。
心裡記掛容山隱和溫月,出門遛彎都是買些小姑娘愛吃的甜瓜、椰棗,肉脯果乾,恰好讓容山隱帶到軍營裡給溫月。
容山隱接過包袱,想到嘴饞甜食卻不想給他們添麻煩的妹妹,唇角微微上揚。
回去的旅途,許是歸心似箭,容山隱不住揚起馬鞭,催促腳程。
等他帶著禮物回到大營,卻見周校尉焦急地牽著芝麻,衝過來。馬蹄揚起一陣黃沙,很嗆口鼻。
“容監軍,不好了!阿月姑娘失蹤半天了!”
容山隱:“什麼?!她能去哪裡?”
“不知道啊!哪裡都找遍了,還不帶馬,總不能步行進入沙漠,還迷了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