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翊心悅誠服：“這局勢朝政，果然還得請教術業專攻的大家。”
莫庭晟付之一笑：“我哪是什麼專攻。”
他笑意只在面上覆了一層，江翊看著，便想起這個說法確實並不適合用來形容他。
莫庭晟倒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淡淡接了一句：“當今聖上雖然不是個好君主，卻也還算得上是個好皇帝。”
江翊語氣有些冷然：“嫉賢妒能，殘害忠良，也算得上是個好皇帝？”
他說完這話，便垂下眼去攤開手裡信件：“反正你都聽到了，這信，要看看嗎？”
莫庭晟看了他一眼，隱約聯想到了一些什麼，嘴上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去接：“好。”
單字落地，擲地有聲，只剩下紙頁偶爾發出的“沙沙”輕響。
青霧的視線在兩人之間巡了個來回，悄然往後退了半步，結果腳後跟不小心踢到了花架。
木質支架發出了“嘎吱”一聲哀嚎，晃了晃，站在原地沒動。
一同站定的還有青霧。
他原本是想減弱自己的存在感，沒想到反而招惹了兩人的目光。
莫庭晟先將視線從他身上轉回書信上：“你離開金陵的時候，莫將軍手上能調動的兵馬有多少？”
青霧貼著花架不敢亂動，挺了挺背脊，對隆盛帝的不敬稱謂差一點脫口而出，愣是把第一個字嚥下去：“......皇帝說讓他協同各部佈防，具體能用的有多少兵馬......屬下沒有聽到。”
他說完垂下頭，似是為了自己辦事不力感到羞愧——此次情況突發，他才警覺自己能力實在欠缺。
莫庭晟大概猜到他這般表現在想什麼，寬慰道：“不是你的問題。”他說著，見少年眉宇間的鬱氣依然不散，只好把事情攤開再深入：“你沒有聽到莫將軍具體能夠調動多少兵力，不是因為你能力不足沒有探聽到，而是因為皇上根本就沒有給他調遣兵力的實權。”
金陵城中此番動盪，朝中百官左相一黨過半，如此一來，誰又能保證錦衣衛、兵部、禁軍等等中央軍的心還完全向著當今天子？
隆盛帝是個聰明人，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
但他的安危就在這些人身上，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不敢隨意質疑他們。
他或許能從中找出幾個足夠信任且有把握的人，可自古君王寡情多疑是常態，以己度人之下，他依然不會放心。
而這種時候，莫庭旭來了，這位戰功累累的將軍帶著一身沙場的殺伐之氣，往金陵城中一站，也已經足夠令許多人睡不安穩了。
其中包括了隆盛帝。
在這位對皇帝陛下的眼裡，莫庭旭就好像一個天降的神兵，金盔銀甲堅不可摧，可他手裡高舉的兵刃對任何人都具有殺傷力。
偏偏又是這種緊要關頭。
隆盛帝一面忌憚莫庭旭，不敢給他調兵遣將的實權，一面又要仰仗他，希望能借他的勢威懾京中多方兵力，令他們都不敢輕舉妄動，以此牽制出皇城中的一派平和之勢。
所以他把莫庭旭架到了一個“總指揮”的位置，將金陵的安危壓到他的肩上，卻不給他調動兵力的能力，讓他做一個能說會動且能佈防的吉祥物。
當今這位陛下，也真的是將“物盡其用”這四個字融會貫通了。
江翊聽他話音，也猜出了七八成其中的含義。
青霧想不到這其中複雜的層層關聯，卻也抓住了重點：“你的意思是皇帝老兒其實並不信任他？”
莫庭晟聽他這般出言不遜，本該糾正一二，可他只是頓了一下，輕咳了一聲表示提醒：“是這個原因。”
青霧“嘖”了一聲：“所以他當時說，他知道皇帝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莫家，就是因為他其實早就知道皇帝這些舉動背後的含義了吧？”
莫庭晟同他雖然不算熟悉，卻也見了不少次面，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符合他這個年紀的鮮活神情，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青霧沒有察覺，忿忿下了定論：“這皇帝，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該殺！
他斂眉順眼，所以莫庭晟也沒看到他眼裡閃過的殺意，只是覺得少年心性還是純淨，想什麼說什麼，百無禁忌。
江翊也覺得稀奇，他也很久沒有見過青霧如此直接的表達了，就好像眼前這個少年還是當初跟在自己腳邊一口一個“哥哥”的小娃兒。
他難得對著青霧語氣溫和，不輕不重地點了一句：“有些話，當著我們的面說說就罷了。”
青霧這才自覺失態，五官又舒展成了一絲不苟的模樣：“是。”
他這三兩句打岔之後，原本怪異緊張的氣氛也淡了一些，莫庭晟定了定心，道：“既然使臣至今還活著，就說明金陵城中困頓未解，陛下對大哥還有所仰仗，暫時還不用過於擔憂，先等等訊息吧。”
青霧覺得莫庭晟對於這種形式的分析聽起來有理有據很有幾分把握，見江翊也沒有要否決他的意思，加上他自己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點頭。
面前這兩個人的身手內力都在自己之上，加上他們二人的關係特殊，青霧便自覺跑到儘可能遠離他們房間的地方進行守衛。
莫庭晟凝神聽著青霧的腳步消失在感知範圍內，這才將注意力收了回來。
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在聽到莫庭晟聲音響起的那一刻冒出來的恐慌這才又爬了出來，化作深淵而來的惡鬼，從腳底開始，將江翊一點一點吞入腹中。
他所有能夠活動的關節全在頃刻之間變成了年久失修的老舊器械，轉一下便要傷筋動骨，傷及性命。
他聽到莫庭晟的腳步聲動了。
“他到底聽到了多少？”江翊心中惶惶不安：“他又猜到了多少？”
他又會如何看待自己......
莫庭晟的內力深厚，即便是放鬆的時候走起路來腳步也是比尋常人要輕許多，客棧的地板是木質的，有些年頭，踩得重了便會發出聲響，而他每一步，卻都像是踩在雪地上。
江翊豎著耳朵聽著，只能聽出他正往遠離自己的位置移動，卻失去了方向的判斷能力，他心驚膽戰，連呼吸都屏住了。
卻沒有抬頭看一眼的勇氣。
直到木床發出一聲輕響。
他聽到莫庭晟說：“發什麼呆？不睡覺了嗎？”
江翊猶如身處雲夢之境，不知何去何從，僵直著又呆了好半晌，直到聽到床榻的方向傳來綿長均勻的呼吸，他才鼓起勇氣轉過頭去。
這一回頭，卻對上莫庭晟無比清醒的雙眸。
莫庭晟露出得逞的得意笑容：“我還以為你準備就這樣坐一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