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中最年輕的劉老闆,比世德小兩歲,子承父業,現在經營著萬亨米行,米行在米市巷上,是杭州城數一數二的大米行。
自從和世德交結,劉老闆就將米行扔給了櫃上的夥計,每日裡只和世德吃喝玩樂。世德出手又大方,一應開銷,全都搶著付賬。
生意人會算計,本身又好玩耍,現在又遇上這麼一位愛燒錢的大頭,成天白吃白喝不說,又賺得個開心快樂,哪裡會放過這種機會?
經常和世德交結的另兩位,年歲都比世德稍長,一位是碼頭邊上的榮昌錢莊的黃老闆,一位是鐘樓下胡記綢緞莊的胡老闆。
一段時間裡,幾個人形影不離,每日裡把妓館當成內室,酒樓當成廳堂。不用說,大多是世德付賬。
世德對三人講,自己是做河珠生意的,常年給上海幾家大的珠寶行供貨,酒席上,世德把自己的生意吹得雲山霧罩。
隔行如隔山,三個生意人也聽得兩眼溜圓,知道甄老闆平日賺錢,就跟海水漲潮一般滾滾而來。和這樣的老闆一塊玩樂,由他搶著付賬,大概是理所當然的,時間長了,三人也就習以為常,只是覺著欠了甄老闆些人情罷了。
甄老闆每過一段時間,就要離開杭州幾日,回來後告訴朋友們,說自己剛到上海出貨了。酒席上,飲酒正酣時,甄老闆總要把在 上 海的見聞,講給朋友們取樂助興,少不得把出貨的賺頭兒,透露給朋友們,讓朋友豔羨得直流口水。
一天下午,不巧黃老闆和胡老闆有事,世德只好帶著劉老闆玩耍。
二人先到一家妓館,喚來兩個雛兒,消遣取樂一場,離開妓館,就近找了一家酒樓,世德照例先讓劉老闆點菜點酒。
酒菜齊全,二人小口慢品,直喝到黃昏,大約已有六七分醉了。世德放下杯子,藉著酒意,開始嘆起氣來。雖說兩眼泛紅,卻不難看出,臉上明顯帶有幾分失意。
劉老闆儘管年輕,畢竟在生意場上混了多年,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了得的,何況平日吃喝玩樂的一應開銷,多是甄老闆支付的,心裡欠著甄老闆的人情,說話辦事,少不得巴結著甄老闆。眼見甄老闆停杯嘆息,便迎著問道,“甄兄今天莫非遇上什麼難心的事?”
見劉老闆開口問他,世德眯瞪著醉眼,望了劉老闆一會兒,半醒半醉地說道,“劉老闆不愧是生意人,眼睛著實厲害,一眼就能看透哥的心底。”
說著,世德把杯端起,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皺了一會兒眉,又咂了下嘴,才開口道,“不瞞老弟,昨天,哥在珠市上,又相中了一筆貨,那成色,真叫養眼,絕對上乘,如能吃進,肯定大有賺頭。”
“那就趕緊拿過來呀,甄兄還等什麼?”劉老闆問道。
世德並不急著接話,只是端起酒瓶,給劉老闆滿上,隨後給自己的杯子斟滿,放下酒瓶,才醉眼朦朧地看著劉老闆,說出心裡話,“前些日子,哥吃貨吃得太狠,把手頭吃空了,原想這幾天就去上海出貨,不想眼下又恰好碰上了可以囤居的奇貨。
“你要知道,這種貨,在市面上是不容易見到的,哥真擔心去了上海,等出完貨再回來,這批東西恐怕就不是哥的了,所以這些天才心煩。”
“這有何難?”劉老闆搶話說道,“你先囑咐貨主把貨給你留下,等去上海出完貨,手頭有了錢,再回來吃進。”
世德聽了,望著劉老闆,一味地搖頭笑著,並不答話,直笑得劉老闆心裡發毛,問道,“怎麼,甄兄覺得小弟的法子不可行?”
“劉老闆直把珠寶當米賣了,”世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著說道,“這珠寶行啊,可不是劉老闆的米行喲,那些人,哪裡像咱們兄弟之間有情有義的?那簡直就跟賭徒一樣,吃貨出貨,你哪裡敢把心思透露出半分?一當你要吃定,立馬就要錢貨兩清。
“讓他給你留著?什麼意思?這不明擺著告訴他要漲價嗎?退一步說,便是他不漲價,而是囤貨居奇,再以次充好,拿出次品應付你呢,你又能奈他幾何?”
劉老闆聽了個似懂非懂,兩眼發愣地看著世德問道,“那照甄兄的意思,只能現錢交易啦?”
“沒有別的辦法。”世德晃了晃頭,嘆一口氣,望著劉老闆說。
劉老闆聽了,立馬噤若寒蟬,不敢再吱聲。
世德看透劉老闆的心思,並不拿話來試他,只是從懷裡掏出一隻精美的緞面珠寶盒,遞到劉老闆面前。
“這是什麼?”劉老闆滿眼疑惑,問道。
“開啟看看。”世德笑著說道。
劉老闆小心地開啟,見盒中黃緞上面,擺放著五顆烏黑錚亮的小東西,甚是可愛,“這是什麼?”劉老闆問道。
“極品河珠。”世德說,“就這五顆,不下一萬,我要是帶到上海出手,至少要出到一萬五。可是哥前兩天看見的那批貨,比這些還要好多少倍呢。”
“甄兄的意思是?”劉老闆小心地問道。
“事到如今,哥也豁出臉了,想和劉老闆商議,哥以此物抵押,從劉老闆這兒先借一萬塊大洋,短則三五日,至多不超過一週,哥把那批貨吃進,馬上到上海去出貨,回來就還給劉老闆。”
見世德開口借一萬,劉老闆心裡有些發懵。
雖說和世德吃喝玩樂有些日子,又到他家裡看過,又有這五顆河珠抵押,可劉老闆對河珠畢竟不在行,儘管世德說過,這東西至少值一萬,劉老闆心裡還是沒有底,眼見好友已經開了口,平日吃吃喝喝,又全是人家開銷的,若是一口回絕,必定失去一位好友;若是一口應許下來,又恐其中有詐,破了大財。
到底是生意人,腦筋轉得快,思量了片刻,端杯抿了口酒,放下杯子,劉老闆大 大方方說道,“甄兄先莫急,這一萬塊,在我這兒,算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兄弟恐怕一下子拿不出來,得籌措籌措才行,甄兄看,明天中午給你送來,成不?”
世德看透劉老闆的心思,他是對這五顆河珠不託底,想明天去找人驗看真偽,再做定奪,所以現在說出這話,用作緩兵之計,便笑了笑,說道,“中!只要劉老闆肯幫忙,什麼早一天晚一天的,不打緊的。”
眼看天色不早,世德喚來夥計,結了賬,劉老闆帶上河珠,二人就此分手回去。
第二天一早,劉老闆帶上河珠出門,到了一家珠寶店。這店主是他的一個朋友,二人見了面,劉老闆拿出河珠,讓朋友幫著驗看河珠真偽。
那位朋友拿過河珠,舉到半空反覆鑑別,口裡不住嘖嘖稱道,“好珠!好珠!真是好東西,哪弄的?”
“一個朋友的,他心裡沒底,求我幫忙找人看看。”劉老闆說完,緊著問道,“你看這東西,能值多少錢?”
“照當下市面上的價值,至少也得一萬。”
劉老闆聽了,心裡有了底,謝過朋友,回到家中,取出一萬塊大洋,送到世德家裡。
世德要立下字據,劉老闆大方地笑了一聲,推說不用。
又過了幾日,世德到了劉老闆米行,見了面,千恩萬謝,把一萬塊大洋還給劉老闆,同時送給劉老闆一隻做工精巧的銀殼瑞士懷錶。
劉老闆接過懷錶,滿心喜歡,嘴上卻說,“這是什麼道理?”
“有錢大家賺,賺了大家花嘛。劉老闆幫我賺了錢,我哪裡好吃獨食?再說了,借錢付利息,也是在商言商嘛。”世德說道。
“可咱們是什麼關係?跟親兄弟似的,講什麼借還的。”劉老闆客氣道,“遇上難處,幫幫忙,還不應該的嗎?甄兄要是這樣,豈不把兄弟當成外人看了?”
“即是自家兄弟,哥賺了錢,分些給兄弟,不也應當嗎?兄弟要是不肯收,反倒讓哥覺得,兄弟往後不再願幫哥哥了。”世德堅持道。
見世德執意要給,又說出這等掏心窩子的話,劉老闆便不再爭執,收下了懷錶。
當下,二人又找了家酒店,要了菜,吃喝起來。
果然,以後只要是資金週轉不靈,世德就會拿來極品河珠抵押給劉老闆,從劉老闆那裡借出錢來。
每回借錢的時間都不長,且都到期必還,從不拖延,又都會給劉老闆帶些小禮物。時間一長,便成自然,每回世德拿河珠來抵押借錢,劉老闆連看都不看一眼抵押物,只是隨手拿起,鎖到櫃中,就將大洋交給世德。
大約過了半年,有一天,世德又來抵押河珠借錢。
只是這回卻出了點意外,事先說好了一週之後便來還錢,可是一週過後,還沒見到世德的人影。劉老闆思忖,想必是路上阻隔,或是在 上海那邊出貨不順,好朋友才沒按期回來,心裡也沒太在意。
直等又過去一週,還沒見世德來還錢,劉老闆心裡稍稍有些發虛。想到甄府去看看究竟,又怕好朋友回來後聽說了,會怪他小氣,何況還有五顆極品河珠質押在自己手上,劉老闆心裡也就不太發慌。
又過了兩天,還沒見到世德的人影,劉老闆就變得焦慮不安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種焦慮是因為替好朋友音信全無擔憂呢,還是為自己的一萬塊大洋掛念?
終於有一天,劉老闆打熬不過,僱了輛車,直奔甄府去了。
車到甄府,劉老闆看見甄府的大門緊閉,上前敲了兩下,裡面沒有人應聲,又敲了兩下,還是沒有人應聲,劉老闆心底一陣發涼,隱隱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恰好這時,旁邊鄰居家一個女人,從街門探頭向這裡張望,劉老闆剛要上前去尋問,這甄府到底是怎麼回事?家裡的人去哪兒啦?不料想那女人這會兒卻急三火四地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