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松坐在凳子上，身體還是控制不住前後晃盪，眼角餘光忽然瞟到陳東藩坐著那張碩大石頭椅子後面，不由得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
石頭椅子很寬大，靠背相當高，剛才黃松站的位置看不到椅子後面，現在坐到這邊的石凳上，就能看到後面有一張厚厚的實木案板，案板上擺放著血淋淋的零部件，大致像是心肝脾肺腎之類的，還有被剔得光溜溜的軀幹骨頭……
幸好，看那骨頭形狀，不像是人的。
“那是一頭豬，我要取它身上的一些材料來煉一爐丹。以前我倒是用人的材料煉丹，其他村寨老太爺因此都批評我，我也覺得太浪費、實際效果也很一般……你不要看這個了，影響不好。”陳東藩身下的石頭椅子轟隆隆挪動了一下角度，正好擋住了黃松的視線。
“說說你的遠大志向吧？”青石村寨老太爺陳東藩後背往椅子上一靠，示意黃松該清醒過來了。
黃松放在大腿外側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用疼痛讓自己的恍惚的精神快速歸位，黃松啊黃松，你不能讓老太爺因為你膽小而小瞧了你！你要出人頭地，就要把握這次機會！
他在內心深處為自己鼓勁。
黃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陳老太爺，自二十年前，三河口改弦易轍，引入泰西鬼佬開辦教堂診所以來，巴山脈風氣日益改變，近年來實在是面臨著百年未有之變局。”
“細說。”
“一是讀書識字之人更多，且越來越多山民送子女去三河口鎮讀西學。二是受泰西鬼佬商業買賣影響，山民之前乃至村寨之間貧富差距日益增大，且在這次蟲災之中暴露無遺。三是三河口鎮的繁華猶如饕餮，吸引著各地山民脫離村寨前往謀生，即便是躺在三河口鎮路燈下，也好過在村寨中過日子。
其一，讀多了泰西學說，下一代山民將擺脫枷鎖，不知老太爺威嚴。其二，貧富差距過大，極大可能產生村寨間的吞併戰爭。其三，三河口對巴山脈山民的吸引，必然使其成為事實上的最上等地界，而其餘村寨終會淪為普通村子。”
黃松一口氣說完，覺得頭不暈了，身子不晃了，精神振奮地看著青石村寨的老太爺。遺憾的是，陳東藩的身子依然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而且面上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
黃松內心裡略感失望，他本以為這番話能打動老太爺，但看起來效果不大：陳老太爺連手指頭都沒有動彈，一點不像聽到振聾發聵言辭的樣子。
莫非以前有誰跟老太爺講過類似的話？我就是平時管不住自己的嘴，喜歡對村寨裡的人吹牛，或許有人過來把我想講的提前說了。唉！黃松心內暗自嘆息。
黃松沒有沮喪多久，因為陳東藩開口表揚他了。
“你講得很好，特別是第一點和第三點。泰西鬼佬不遠千萬裡，越過重重險關，來到窮山惡水巴山脈建教堂、修城鎮，肯定是有圖謀的，林通政與他們合流一處，到底是與虎謀皮，還是攀上了高枝，我們其他的村寨老太爺一直在默默觀察。你能看到這一點，證明你確實有大志向，沒有吹牛，比那些渾渾噩噩的山民強上百倍。如果你不是天生膽兒小，我還真不敢讓你跟大姐兒成親。”
陳東藩把趴在自己身上睡覺的大姐兒挪了挪位置，讓她窩得更舒服一些。
這會兒兩人說話的功夫，百無聊賴的大姐兒已經開始補覺了，昨晚被黃松半夜吵醒之後，一直忙前忙後幹活到黎明。
陳東藩繼續道：“你說的第三點嘛。三河口鎮確實是相當直觀地引起了巴山脈村寨的變化，你不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嘛，當初你從西邊的草頭村寨逃出來，一路穿過叢林，身無半點修煉法門的你居然沒被豺狼虎豹叼走，也算是運氣好到極點。是什麼支撐著你即便千難萬險也要去三河口鎮？”
黃松眼神一黯，苦笑道：“大概正像老太爺所說，因為我膽小吧。我在那邊的草頭村寨，天天忍飢挨餓，還要擔心突然之間哪天這幾十斤就被擺上供桌。有一天聽過來箍桶的人說三河口鎮的甜水任意喝，還有人白給飯菜，我自然想去看一看。與其成天擔心被人宰了當貢品，還不如去三河口看看，便是死在途中，陷於豺狼虎豹之口，也不外如是罷了。當時我想的是，萬一老天可憐，讓我抵達了三河口呢，那我這一輩子都值了！”
陳東藩呵呵冷笑了幾聲，問：“西邊的草頭村寨還在供養邪魅山魈嗎？”
黃松道：“我從前待那個村寨的老太爺明面上是不允許地，但有些人悄悄地供養，也沒人敢追問。”
陳東藩嘆息一聲，感慨：“自八角籠斗大會舉辦以來，巴山脈三十來年沒有公開的滅寨戰爭了，這讓一些草頭村寨產生了幻覺……而且孫建州這傢伙也實在是太過於……不良善了，這西邊的草頭村寨常常身處威脅之中，難免就……”
陳東藩轉回話頭，繼續道：“三河口鎮成為巴山脈上等地界已經是一個事實，如果沒有特別意外的反對者的話，不可能逆轉了。泰西鬼佬對巴山脈的滲透，各個村寨老太爺對此意見不統一，這就註定了林通政可以藉此左右逢源、發展壯大。
“而且，你看，我的青石村寨以前被人稱為苦力村寨，辛辛苦苦開山鑿石不過賺點飯錢，如今隨著三河口鎮的崛起，我的青石村寨也是沾了好大一片光，從此頗有富餘。
“你再看，現在我這大堂屋內煉丹材料豐富、裝置齊全，其中有一大半也是得益於跟三河口鎮的業務往來。這些透明度極高的玻璃瓶，以前我要得到一個，需要託很多關係，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運過來，豆腐直接變成肉價錢，而現在，泰西鬼佬直接運到三河口鎮，我想要買隨時就可以差人過去買。”
黃松再次振奮精神，坐直身體，道：“老太爺您確實是高瞻遠矚，所見所得比我清晰百倍。”
“哼！不用亂拍馬屁。你剛才只是說了三點巴山脈的形勢變化，這跟你的遠大志向有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