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的早晨裡，東方天際霧靄中射來的光束，浸染著靜物、遠山、河流、大海。馬力坐在市郊的客車上這麼愜意地欣賞著車窗外那不盡的景色。市區東部輪廓漸漸地出現在眼前，思緒裡突然閃現出市委書記幕僚“大秘”汪雲。就是他高瞻遠矚地主張島城政治經濟中心東移的重大設想。東部地區三面環山、前有大海後有依山，別看現在就這麼一條路橫穿無際的菜田，但絕對的一塊風水寶地啊。而憑馬力的直覺與敏感敢斷定這種超前思維創意，可謂時下對外開放中的特大新聞線索。所以，今天想與這位“大秘”深聊一次，期望成就一篇獨家新聞。
“嗨嗨，你要幹嗎？目前還是商業秘密，僅僅是一個初步設想，也僅限於決策層面在論證，你要把島城的天捅個大窟窿、還是要砸我們幾個人的飯碗啊？”
“那你昨天酒後怎麼跟我食言了呢？”
“我不是就跟你說了，你現在就‘令箭擋箭牌’啊？早了點，不騙你。”
既然“大秘”汪雲這麼說了，馬力心想慎重別為難他。彼此承諾：他繼續做他的論證研究，自己則留心蒐集這方面的素材，與其相互磋商。畢竟馬力有闖蕩深圳的經歷，思維也算超前，在深圳那段時間寫出不少有見地、有分量的文稿。“大秘”汪雲自然與他投機投緣，彼此之間思維、思想的碰撞還是立竿見影的。爾後，他居然說與汪雲一個荒唐靈感：他聯想到島城曾經差一點被簽字割讓給列強列國，既然對外開放尋求外商外資、謀求實質性的突破，何不曝出一個爆炸性新聞來吸引全球人的眼球？譬如昔日能出賣國土，現在如果把當初德國人所建的市委所在的別墅辦公區、市政府所在辦公的“總都府”賣了，也或再租賃給德國人。那豈不是會如中國當年原子彈爆炸、人造衛星上天、深圳出讓土地租賃給外商那樣出爆炸性新聞？但他的腦海裡這麼一閃念而已，自嘲著為這種異想天開感覺好笑。而汪雲聽後則驚呆了，回過神來握住他的手說：“你再說一遍我聽聽。”
馬力說：“你得了吧，你想耍我還是想涮我？”
“南方談話後，舉國上下不都在解放思想、尋求改革開放的新突破，領導正愁沒有妙招妙計突破實施呢。你這怪招或許是一個最佳的突破口。”頓了頓，他說：“那既然領導需要我們幕僚的點子，你也需要有爆炸性新聞寫，我們來個君子協定，這絕妙的點子我遞上去，讓領導融於政治經濟中心決策中去。到時我先廣而告之你獨家新聞，你的意下如何？”
“那就一言為定。”馬力痛快地說著就聯想到南方那篇關於改革開放、轟動國內外的長篇通訊《東方風來滿眼春》，自己會不會步其後塵、寫出北方改革開放類似的檄文再轟動一次呢？既然“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敢於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那就要放開手腳、大膽嘗試。島城的決策者決意突破昔日的“紅瓦綠樹綜合症”，向世人宣佈：出讓市委機關辦公樓。
這是馬力聽“大秘”汪雲第一時間告訴說：領導在七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聽了各省主要領導向中央明確表態後，也表決心說加大吸引外資力度。當即承諾宣佈：拿出市區最好的地段向國內外拍賣和轉讓，向市區的東部轉移發展，促使政治經濟中心快速“東遷”。那麼，什麼是最好的地段？是指哪裡？東部開發會把島城帶向何方？人們在疑慮猜測中終於獲悉答案：出讓處於黃金地段的市委、市人大、市政協和市紀委四大班子的辦公樓，以此吸引外商投資開發房地產和發展第三產業。
還記得“於無聲處聽驚雷”嗎？這詩詞兒真給這座城市的“大當家”所預言了。
原來最好的地段是指市級機關四大班子的辦公大樓啊！而把市委辦公樓出讓給外國人，是否出賣國家領土和主權？這與過去的租地有什麼區別？馬力的印象中深圳有過類似之舉。1987年將一塊8000多平方米的國有土地以50年“租借”使用權、換了525萬元而給了外商，開全國拍賣土地之先河。時過境遷，而今的1992年，島城決策者決意出讓市委辦公樓所在地，可以說“出讓土地”與“租借地”本質有別且與當年深圳拍賣土地，則有政治上的截然區別。自然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尤其是北方城市的改革開放尚未進化到“出讓土地”的地步，人的大腦裡哪有“土地出讓”概念之說？但當政者還真敢以“冒天下之大不韙”氣魄一錘定音了。正如此後《解放日報》評論所言：“此舉具有‘一石數鳥’的效應：成功地樹立進一步擴大改革開放的形象；對加快開發建設市區東部起到了鼓舞、示範作用；對繁華地段的利用和對新區的建設都有經濟上的實際意義……”
馬力有與汪雲的神交，第一時間採寫出《島城開全國對外開放先河：賣掉市委辦公樓引外資，開放城市空間求發展》文稿，先於其他媒體刊登拔了個頭籌。他與汪雲固然心照不宣，但心裡還是在想：自己其中功不可沒。當他把這一切告訴林秋秋時，她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你沒有發燒？怎麼說糊塗話啊？打死我也不相信。”
馬力戲謔說：“那我真打死你？”
“你打死我就是打死我和你兒子兩個人，打不？”
“那就算了吧，我……”馬力的話還沒有說完，林秋秋驚叫著說：
“哎呀，你兒子踢我呢。”
“那是他不滿意你口無遮掩、信口開河不相信我。你以後說話注意點，這胎教還是有科學道理的。”馬力說。
林秋秋詼諧地說：“呵呵，你懂得不少。那以後你身先力行做個榜樣我看看。”
此後，馬力與林秋秋每天一個來回地坐車路過所謂的東部。島城的政治經濟中心從這裡拔地而起，周圍的高樓也一個個地矗立起來……漸漸地，初步形成老城區的西部“紅瓦綠樹碧海藍天”、東部新城區則高樓林立的東西兩翼相媲美的雛形。
自此，他們家也再不是什麼地處郊區了，而是島城最為黃金地段，房子升值的倍數乘幾何地翻。當馬力告訴了父親後，他拿起算盤一算數，這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那驚訝的樣子讓馬力和林秋秋及三嫂也有些驚異。看來，馬力還沒真正意會到炒房的誘人。由此，聯想到前幾年的深圳、上海、海南等地出讓或者租借地的背後，不也是暴利嘛！此後，他開始關注房地產業了，期待再碰上房產投資的機遇。甚至腦海裡閃現出賣掉現有住房、瞅準機會賭一把的念頭。他對全家人說：“現在，東部開發火熱，房地產也跟著熱起來。我想把現在住的房子賣了換好地角地。再說當初買這套房子的時候，媽還給墊好幾萬元，所以，想跟你們商量賣掉算啦。”
父親、三嫂、林秋秋三人聽了面面相覷。父親開口說：“你說這房子住好好的，賣什麼啊？自古以來，賣房子大多是家裡有事，或者過不下去才這樣，我看別折騰這麼住吧。”
“你說得也對，我剛才表述錯了，我想一倒一賣換大房子的。”馬力聽父親一說換一種方式說。
林秋秋在一旁撫摸著已經挺起來的肚子，問道：“你這是‘換湯不換藥’，房子一賣那我們住哪？不會讓我再回我媽家住吧？”說著，就看了看三嫂，她勉強地笑了一下，就話裡有話地說：
“那這樣，我們就真成一家了，到時候可是你們自願上門的。你們不怕街坊鄰居們和老傢俬語啊？”三嫂說著看了看父親，意思在問：怎麼辦？
“這……？”
其實，三嫂的話裡還真包含著另一層意思，父親和三嫂現在的情況、是相當於在一起生活。馬力和林秋秋白天上班去了，他倆中午在一起搭夥吃飯，晚上各住各家。倆人的意思先磨合著彼此適用一段時間。如果他將房子真賣了，那就都實實在在地住一起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那就意味著父親與三嫂之間有實質性的變故。由廣義上的共同生活，變成狹義上的同居生活。一時間，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林秋秋沉不住氣了，埋怨馬力道：“你看看，讓爹和媽媽為難了吧？”
馬力聽她這麼稱呼“呵呵”著笑了，說：“不是，我聽著咋這麼彆扭，你把農村和城市攪一塊了。”
“以後都住一塊了，就分不出農村城市，你說呢？”頓了頓，林秋秋又戲言道：“我們招了兩個上門女婿。”
“你？”馬力看了父親一下，見他臉上難堪不自在，剛想說話被三嫂接過了話茬，有點怪她地說：
“你這孩子沒大沒小的，會不會說話啊？這要不是你懷著孕，看我怎麼收拾你。”說著，她又笑對馬力的父親說：“這孩子從小讓我慣著，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啊。”
父親站起身勉強地說：“沒有，你們商量吧。”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儼然說不過，還躲不過的意思。
“爹，對不起啊。”林秋秋看著父親走去，朝三嫂討好地做了一個鬼臉，又怪馬力道：“還不是你起得頭啊，你跟媽商量，我娘倆要睡啦。”
三嫂見林秋秋也走去，便說：“你這一招好，秋秋那話也刺激得好。實質上，你倆歪打正著幫了我。不，是幫了我和你父親。這樣以後，我們就不用分居，可以天天一起廝守啦。”
三嫂的如意算盤比父親打得好多了，最終商量的結果是賣這套房子。馬力賣了三十多萬元，拿到錢的那一日，也是林秋秋生兒子之時。買房者是一對三十多歲、沒有生育兒女的夫妻。見此喜上眉梢覺著大喜好兆頭，或許會轉好運，非要林秋秋在這坐完月子或等孩子過完百日，以此為他們未來生活沖沖喜。林秋秋原想坐完月子再搬家，但沒好意思跟人家開口。這樣，可以從容不迫地在這個曾經的家裡坐完月子了。
父親則喜不自禁，說：“老天對我不薄，我有孫子了。”
馬力安慰他說：“你要好好活著，跟我們享福。”
“我已經在享福、享受天倫之樂，我知足了。”父親的話包含著感慨。
馬力的心情特別好，感覺陽光格外的燦爛、空氣格外的清新、大海格外的有情、高山格外的魏巍、生活格外的美好、人生格外的唯美有意義。
梅花也來了，當三嫂出現在她的眼前時，兩人都一時愣住了。父親在一旁似乎也難為情地兩手搓著，馬力忙解圍說：“咱們過去一個村、現在成一家人，還愣著幹什麼不願意啊？”
梅花反應快，立馬說：“你偷著樂吧，咱們是不得改稱呼了？”
三嫂拉著梅花的手說：“你想怎麼叫我，這得看你爹啊。”
父親只是在一旁尷尬地咧嘴微微一笑，林秋秋見狀朝父親說：“你們愛怎麼叫跟我沒有關係，我裡也好、外也好都得叫爹。”
“我看從今天你就改口，畢竟這是在城裡，這邊叫媽，那邊還一口一個爹叫著彆扭，還是叫爸爸吧。”馬力嬉笑著徵求著他們的意見。
“行啊，反正爹和爸都一個意思，那我就這麼叫了。”說著，林秋秋眼朝父親看去，“爸爸。”
馬力能看得出父親的眼睛立馬溼潤了，急忙答應著林秋秋的稱呼，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父親終於開口了，說：“你也來看到了，回去閉緊嘴巴、別跟村裡人亂說啊。”
梅花似乎故作不知地說：“之前怎麼一點也不透露啊？”
馬力急忙解釋著說：“都怪我，是我的原因才讓你晚知道的。”說著，他又和事佬地學日本鬼子腔調說：“領導的意思你們的明白？秘密，知道嗎？”便又引來大家一陣歡快的笑聲。
“這會兒，家也成了、業也立了、孩子也有了，就剩下好好過日子了，我們也可放心了。”梅花的話可謂是語重心長。
馬力看著他們點點頭，故作鎮靜地說：“我在這還要表決心嗎？”
林秋秋白了馬力一眼，說：“你別貧嘴了，我都餓了。”
三嫂、梅花去了廚房，父親則去了陽臺，剩下林秋秋看著馬力說：“行啊，你也學會油腔滑調耍貧嘴了。”
馬力笑而不語，有那麼點壞笑地看著她，她好像在欣賞似的也看著他，一種特別的幸福感從彼此的心頭油然而生。
二
早晨一覺醒來，林秋秋和兒子還在呼呼大睡，馬力穿好衣服、走出臥室見三嫂在廚房忙碌著，本想去搭把手被她婉拒了。
父親不在家，大概去閒置的地裡栽種各式各樣的菜，每天一早一晚地去打理著。這樣，家裡吃的菜不用怎麼到市場去買且又嫩又新鮮無公害吃著放心。難怪父親不想老家，有人陪著嘮嗑，有菜地種著，就不寂寞無聊了。每天身邊還有小孫子自然其樂無比。如此一來，馬力由此省了不少的心，而一門心思地投入到工作事業中。在這個移民的城市裡，他完成從山村到城市移民的紮根落戶、成為這座城市新子民佼佼一分子。
一場綿綿秋雨過後，面對大自然賞賜的生機煥然、繁花似錦，馬力心間有一種衝動由腦海噴薄而發，每一根汗毛彷彿鼓脹著活力與靈感。如此，他奮筆疾書著文稿，自我感覺如王羲之特地靈感書寫《蘭亭序》般的，內心特別釋然感恩上蒼對自己的不薄。到夜深人靜時，他與林秋秋閒聊中坦露了心聲，她則“呵呵”著文縐縐地戲言道：
“你這種感懷是愚昧使然還是自然流露？別妄想症啊。”
馬力有些不解地問道：“你這什麼話啊？我……莫名其妙。”
“我這是人話，你這麼一個大文人還理解不懂？睡覺。”
馬力感覺林秋秋的話裡有話，便揣摩著其中寓意。她見他這樣就又補充一句說：“你好像太敏感我說的話。”
“我是在意，你的每一句話都是最高指示。”
“哎，咱不待埋汰人的，最高指示你認可嗎？”林秋秋躺下了又坐起來，與馬力理論起這個唻。
馬力一時愣住了，畢竟她姓林，知道自己這會兒犯大忌、惹出大事了，忙不迭地叩首賠不是，說：“我一時昏頭胡說八道了，你咋就……或許浮想聯翩了吧？”頓了頓，又逗她說：“我是《智取威虎山裡》的藍平、藍副官，三爺饒命啊。”
林秋秋忍俊不禁地笑了，馬力裝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朝他揮揮手，說：“起來吧，我饒你了。”
……
翌日，家裡一切按部就班，三嫂一如既往做著早餐，父親忙他的菜地，馬力配合著林秋秋侍弄著兒子，這種其樂融融讓他暗喜。早餐後，馬力直接去市臺辦參加一個兩岸事務座談會。兩岸同胞回顧這五年間的往來甘苦極其鮮見共識。讓馬力亢奮中無限感慨，記錄素材足夠寫一篇深度文稿。這一次，他再不能出現在深圳曾經的文字失誤了，有關中國臺灣與中國香港的表述會銘記於心的。與林秋秋談起這篇文章時，也說了自己那次政治差錯。當年如果沒有那次文稿失實的政治原因，就不會有彼此的今天。
林秋秋驚訝地說：“呵呵，你這差錯一出倒成全了我們，那如果沒有這回事，你會與徐麗結婚吧？”
“是，非常可能。”馬力點頭不置可否地說。
“那你現在還想她嗎？”林秋秋又問道。
馬力還是點點頭，林秋秋也點點頭，說：“你很大膽，我喜歡你的誠實。做人就得坦坦蕩蕩，夫妻之間也不應該藏著掖著。”頓了頓，她又問：“你以後還會想她嗎？”
“會的，怎麼能不想呢？”馬力坦然地說。
不想，林秋秋的臉立時拉下來，朝他的胳膊掐一下，他“啊”了一聲，說：“你怎麼說一套做一套啊？”
“你這是咎由自取。”
少頃，林秋秋又說：“怎麼樣？胳膊還疼嗎？”說著要擼他的衣服袖子。
馬力用手擋了她一下，說：“能不疼嗎？哪有你那麼下手狠的啊。”
林秋秋上前撒嬌說：“這不都因話趕話嘛，痛有多深、愛也有多深。好了，男人就得多痛點苦點累點，要不古人怎麼會把‘田、力’兩個字合到一起讀‘男’字。”
“我也讓你痛點。”馬力說笑著猛地抱住她，她半推半就著說道：。
“你就這麼做吧，有你吃不消的時候。”
“你請好吧。”
不久，馬力偶然遇上一個買房的機會，賣方人叫王宏，年輕漂亮、落落大方、談吐不凡，稱自己移民美國急著低價出售所住的精裝修、帶全套傢俱的套三房子，且一口價十七萬八千元。馬力掐指頭一算，之前所賣的房子三十多萬元，買這套房子剩十好幾萬呢。所以，便當即去銀行提兩萬元作為定金，一週後，一手交錢一手交房辦手續。他回家這麼一說，林秋秋、三嫂、父親格外高興，期待他的資本運營換來全家人的快樂與幸福。然而，他們喜過生悲，換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馬力按約定再找王宏時，竟是一個陌生男子開的門，問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