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落葉,歲秋臨深。
銅鏡裡映出一張微腴的美人臉,烏黑髮鬢上簪著的牡丹富麗濃豔。
風從窗子裡進來,牆上的《海棠蛺蝶圖》如雪窗敲竹般發出幽微的聲響。
望舒偏過頭,那蘇繡臺屏上的金雀似是飛了出來,撲騰著翅膀抓傷了她的臉。
再定睛看時,牆上空了,臺屏發黴了,金雀箍在蒼翠中空的枝條上,被蟲子蛀了幾個洞。
“亂動什麼呢?都淌我袖子上了!”
一粗使婆子不耐煩地把粥扣在了她臉上,“還以為自已是謝家大小姐呢!這麼難伺候!”
“謝家大小姐?”
門推開,身著二品誥命華服的沈雲嬌輕笑一聲,“這可不是十年前了。”
望舒艱難的張了張嘴,燙起燎泡的舌頭卻只能發出啊啊的嘶啞聲。
“姐姐身子已經不大行了吧?”沈雲嬌慢慢走過來,眼神微微眯起,“和你那不大中用的娘一模一樣。”
望舒聞言,怔了片刻,用力揮著手臂撲過去,不想直接跌坐在地上。
“別費勁了。”沈雲嬌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只能怪你命不好,連累著你的外祖,爹孃,哥哥,還有你那未成年的弟弟.....”
“噯,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沈雲嬌故意停下,摩挲著手腕上金鑲寶石手鐲,“姐姐有今日,可怪不了旁人。”
望舒貼著磚石大口大口喘著氣,良久才抬起頭。
她的頭髮所剩無幾,像水草東一塊西一塊地飄在光禿禿的河床上,右眼也看不大清了。
立在一旁的婆子心領神會,從袖口摸出一根針,討好地看向沈雲嬌。
“母親!”
望舒像捕捉到了一絲希望,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又被一腳踹倒。
看著這雙熟悉的靴子,終於,她趴著不動了。
只見江晚舟憎惡地看了她一眼,“都怪你,我們和母親才數年不能相認!”
“佔據了母親主母之位這麼多年,你早就該死了!” 江清影也一改當初的恭順孺慕,啐了口唾沫。
望舒絕望地閉上眼睛。
作為太師府謝家的嫡女,望舒完全配得上落魄侯府的狀元郎。何況,她還背靠世代忠心鎮守西北的母族林家,外祖父林安國乃是先帝在時的鎮國大將軍,威名遠揚。
當年狀元遊街,望舒對面如冠玉的江淮一見鍾情。
後來,江淮又救瞭望舒落水的弟弟謝星臨,在謝府療養時兩人漸生情愫。
誰知,婚後江淮雖人前人後待她周到,但整整三年過去,碰她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她中途流產一次後就再無所出。
一個女人,成親三年生不出孩子,她受盡了京城百姓的冷嘲熱諷。
好在,客居江府的表妹沈雲嬌經常和她談心,還不辭辛苦的為她調理身體。
望舒對此心懷感激。
可直到臨死才明白,沈雲嬌根本就不是情願終生不嫁,也要伺候姨母的孝女,而是江淮魂牽夢繞的青梅白月光。
甚至後來精挑細選過繼來的一對龍鳳胎,江晚舟和江清影也是他們的孩子。
這些年,她帶著無法生育的愧疚,將孩子視為已出,對外宣稱是親生骨肉。
江晚舟師從謝家學堂,十六歲就科舉及第,清雅矜貴,名滿大梁。
江清影更是花重金培養。望舒先後請了宮裡的教導嬤嬤和女學究,不僅把她教的知書達禮,且琴棋書畫、醫學算數、騎馬射箭樣樣精通,被譽為京城第一才女。
搖搖欲墜的永寧侯府在她的扶持下重新躋身京城權門。
她不知會落到今日的境遇,也不知江淮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不過,這個同床共枕十餘載的男人好似沒有看到這一幕,他小心翼翼攬著沈雲嬌,像珍視著一尊易碎瓷器,“嬌嬌小心,別動了胎氣。”
爾後附耳小廝,“天黑把她扔去亂葬崗,處理乾淨,別再驚動夫人養胎。”
頭疼欲裂。
“姑娘,姑娘,快醒醒,是不是魘著了。”
望舒艱難的睜開眼皮,春水正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春水是同她一起長大的丫鬟,忠誠嬌憨。她被幽禁的當天,就被沈雲嬌發賣到窯子裡去了。
“姑娘可醒了,我去叫侯爺來。”
“別......”
望舒抓住她的衣袖,只見露出的半截手臂,白嫩如新摘的鮮藕。
主僕兩人怔怔對望。
“春水?”望舒聲音有些發顫,“現在是什麼時候?”
“剛過晌午,姑娘過會該喝藥了。”
“乾安……多少年?”
“乾安三年啊。”春水逐漸帶了哭腔。
“姑娘是不是燒糊塗了,我...我這就去找府醫來。”
望舒微微地搖了搖頭。
“先扶我起來吧。”
春水熟練地靠了一個軟枕在她身後,又端來一碗濃茶。
望舒漱了口,這才小心地看向床邊的銅鏡。
鏡中的女子杏眼明仁,烏黑滑潤的髮絲襯得她膚若凝脂,眉如翠羽。微腴的臉上因低燒不退,桃腮欲暈,一顆痣墜在脖頸處,顯得格外動人。
她緩慢地閉上眼睛,有些消化不了目前發生的事情。
但這一閉眼,把春水嚇到了,小丫頭從小聲抽泣變成倒不過氣的嗚咽。
在她看來,望舒入府以來就纏綿病榻,此後一年比一年頻繁,稍微風吹草動都得留意。
這次本就躺的久,今兒竟然都分辨不了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