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溫月入睡的時候,又夢到了她爹。
山火洶湧,火熾的紅色烈焰,舔舐塢堡的木頭骨架,一竄而上。
整座山寨都是滾滾的黑煙,深色的灰燼被風揚起,一路飄向天際。
溫月匍匐於亂屍之中。
親朋好友的血氣源源不斷湧來,粘稠的血液跗骨,粘在她的臉上、身上,把她整個人都塗紅了。
溫月想抬頭,用眼睛牢牢記住那些拉弓射箭的殺手,然而,她的下巴剛剛揚起,就被父親滿是鮮血的手壓著低下。
溫月知道,父親想她活下去,所以不能暴露她沒死仍有氣息的事實。
溫月屈辱地低頭,躺在屍堆裡裝死。
直到這些屠寨的殺手們離去,她才緩慢爬起身。
可是父親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是宰相謝獻……”
溫青告訴女兒,是謝獻下的毒手。
他還想說什麼,一口血卻湧出鼻腔,只能含淚,沒了呼吸。
溫月咬牙,朝她的父親叩首。
火還在燒,今夜風大,沒有山雨。
天公都不作美。
那一日起,溫月不止失去了兄長,她連家都沒了。
溫月輾轉京城,打聽謝獻的下落。無意間,她得知兄長容山隱竟是謝相的門生。
這麼湊巧嗎?
溫月記起容山隱那些厭惡江湖人的話,身體止不住發抖。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寨子全員覆滅,總不會有容山隱的手筆吧?
溫月決定去找容山隱,可她也心知肚明,不能再用“溫月妹妹”這個身份了。
溫月隱約想起她記得容山隱曾說過,他有一房遠親,還有個很得他眼緣的祈月表妹。
只可惜他們失散了多年,一直無緣得見。
既然如此,溫月少不得要借這個表妹的東風,好好投奔她已經掌權得勢的容家表哥。
溫月想,容山隱這麼好面子,肯定不會做出不認親眷的惡毒事,免得落了個“薄情寡義”的把柄,栽在他的政敵手裡,被彈劾成篩子。
為了保險起見不被認出,溫月當晚就去找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面娘子,為她改頭換面。
千面娘子的儀容生意遍佈五湖四海,就連京城之中都有分鋪。
經過老毛的舉薦,溫月終於如願見到了千面娘子。
碰面的時候,她才知道,老毛之所以這麼熱心腸給她引薦,是因為他們丐幫每拉一個客人來鋪子,就能賺十文錢。
溫月:“……”
她說呢,怎麼老毛溜得比兔子還快。
千面娘子執著一根菸杆子,敲了敲桌面,笑問:“小姑娘這麼漂亮的臉蛋,也要改頭換面嗎?”
溫月點頭:“是。”
“為了一個男人?”
溫月想到容山隱:“呃……算是?”
“他家中可有妻妾?”
“好像沒有。”
千面娘子挑眉:“既沒有,你緣何還要自改容貌?你這張臉,何愁勾不來男人的心呢?”
溫月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誤會她和容山隱關係曖昧了。
溫月連忙道:“我和他……只是兄妹之情!”
“噗嗤!來我這裡的,十個有九個說只是哥哥妹妹,沒勁兒。”千面娘子朝溫月吐了一口白霧,“罷了,我便如你所願。小妹妹,你是喜歡嬌一點的,還是魅一點的?”
溫月仔細想了想,道:“普通一點的。”
“嘖,你倒是與眾不同。”
千面娘子活了幾十年,頭一回見這樣提要求的客人。
不過,既然開了店,自然要滿足客人所需。
千面娘子上手摸骨,取麵皮易容。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溫月新的臉便成型了。
溫月望著銅鏡裡的自已,五官雖然大變樣了,然而動的地方並不多,不過是鼻樑高了,眼尾微翹了,多添了一點小家碧玉的柔情,少了幾分鋒銳的豔麗。
溫月對這張鄰家小妹的臉很滿意。
千面娘子和她有緣,又送了她一身粉底折枝花紋襖裙,還親自用桂花味刨花水,給她束了一個雙環髻,烏黑的髮髻簪了兩朵山茶花,很可愛靈動。
千面娘子把易容的秘法交給溫月,叮囑她:“切記,你易容過的臉,遇水則現形,恢復如初。夜裡洗漱以後,早上醒來時,一定要再用藥箱子裡的面泥塑骨。”
溫月牢記於心。
她付了錢,有了新的臉以後,溫月總算有底氣,殺向容府。
深秋,山林間的楓樹一夜之間被吹紅。
夕陽西下,樹木枝椏間鑽入幾縷霞光,照得枝頭橙柿子都泛起紅暈。
京城,北門青石巷的容府,一輛青帷馬車停在門邊。
溫月撩簾,問門房:“這裡是刑部尚書容大人的府上嗎?”
門房被脆生生的女孩兒嗓音驚擾,瞌睡盡消,不由撩起眼皮望來。
“你是哪位?”
下人們最擅察言觀色,眼風一瞟。車架是由騾子拉的,門簾子是漿洗過都掉色了的,連馬車的木材也不是上等料子,可見是個打秋風的破落戶。
溫月大大方方任他打量:“我是來探親的。”
“探親?探哪門子親?”
誰都知道,刑部尚書容山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主子家窮困潦倒的時候,沒一個親戚上門,如今發達了,一個個遠到十萬八千里的親眷都沾親帶故黏上來。
門房護主得很,實在看不慣眼,也沒大開府門,迎馬車入內。
他只是趾高氣昂地一抬下頜:“府上的事,小人做不了主,得請示管事。勞煩你告知一下身份,我也好去通稟管事。”
溫月故作羞澀,嬌滴滴地道:“府上容大人,是我的表哥。”
竟是表兄妹麼?
門房揣著心事,入內院尋白管事去了。
容府常年不招待賓客,忽然來了個表姑娘,眾人心裡都犯嘀咕。
白管事摸了摸腦袋,覺得這事兒有點棘手。
“至親至疏表兄妹,咱們開罪不得,還是先迎進來,再讓容大人定奪吧。”
門房一想也是這麼個道理,嬌滴滴的姑娘家也沒撒謊的必要。
這樣拙劣的謊話,主子一眼就看穿了。
若真是表姑娘……
門房和白管事一對眼,心知肚明。
府上沒女客都多少年了,要是這位真是表姑娘,日後還福緣深厚成了當家主母,還掌了內院的中饋,那他們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想到這裡,白管事一巴掌拍到門房頭上:“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麼?!竟敢怠慢咱們的表小姐,還不快請到客房歇息!”
門房精神頭一凜,立馬三兩步奔出門檻,對溫月點頭哈腰:“小的方才睡迷糊了,對錶姑娘言辭上有些不恭敬,還望表姑娘別見怪。”
“沒事。”簾子捲起,溫月踩著門房挪來的腳凳,小心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