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賬冊?”卓越群看著莫庭熹,大有蒙受了冤屈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始為自己辯解的無辜姿態:“阿燁你又聽外面那些人胡亂說了些什麼?”
他倒是裝得挺像,眉宇間微微隆起,眼尾下垂,嘴角都掛著恰到好處的苦澀意味。
莫庭熹看什麼稀奇玩意兒似的看著他:“你的意思是你完全不知道?”
卓越群:“你指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莫庭熹定定看著他:“既然如此,那莫某可就要把張立乾叫進來問問了,他憑空捏造信口開河,居然還能畫出一個有頭有尾的圓來,就為了造卓兄你這麼一個跟他不相熟又不知道賬冊為何物的局外人的謠,你說此事奇不奇怪?”
他倒想知道這人能演到什麼時候。
“確實是挺奇怪的,”卓越群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呵呵笑了兩聲:“可是阿燁,你想要的答案,只怕這張立乾是沒辦法回答你了。”
他原本視線偏移往下落在莫庭熹手裡的水杯上,說到這句時便往上挪到他的臉上,笑意裡滿是惡劣的得意:“畢竟死人,是沒有辦法說話的。”
莫庭熹瞳仁驟然一縮,身後衣物簌然作響,他沒有回頭,只是抬手製止了身後殺意盛濃的灰鷺,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心裡暗道了一句:“倒是小看了這個兩面三刀的牆頭草,從前幾次只道他人前唯諾人後張牙,沒想到竟然會做出這種打著燈籠行竊的行當來。”
卓越群又拉了拉膝蓋上方細微皺起的褶子,直到肉眼所見的布料全都熨帖順從才停下,:“這店家明明告訴我這料子絕不會起褶子的,哎,果然無奸不商啊。”
前言不搭後語,就好像剛才雲淡風輕宣判了他人死亡的人不是他。
莫庭熹沒有接他話的意思,只是轉著手上的茶杯,垂眼看著,直到下人端著新茶泡的茶進門,他才起身撣了撣衣服。
卓越群見他要走,看起來還有幾分意外,問道:“怎麼?阿燁不幫我掌掌眼嗎?看看我這府上的買辦是否還老實。”
莫庭熹見他大有爬到老虎頭上拔毛的意思,掀翻了前面跟他虛與委蛇遞過去的“染色盤”,冷然:“卓員外治下有道,賬目分明,哪裡還需要本官掌眼?”
說著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忽地頓住,回過頭看向自以為贏了一局正沾沾自喜的卓越群:“不過本官需得提醒卓員外一句,這賬目雖分明,順序,可也亂不得。”
卓越群正往杯裡倒茶,聽了這話手一抖,滾燙的茶水順著桌沿濺落出來,沾到他的衣服上。
好不容易平順的料子瞬間又起了褶子。
莫庭熹說完了話便自顧自揚長而出,也不管背後的人是哭是笑,是樂是哀。
灰鷺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側,直到走出別院數里地,才問道:“大人方才為何不讓我拿下那人?”
那人不過是個稍有權勢的地方員外,竟然明著跟莫庭熹叫板。
莫庭熹對他似是會少一些隱藏,見四下無人,答道:“他不過就是一條對誰都能搖尾巴的狗,你以為單憑他自己,敢在我面前這般作威作福嗎?”
灰鷺是一把聽話的刀——只聽得進去莫庭熹的話,其他的那些複雜錯綜的關係他從不關心,莫庭熹也很少會跟他討論這些事情,不過偶爾也會像今天這樣,恰好說到這裡,他就追著問一句:“大人的意思是他找到了新靠山?”
莫庭熹一如往常地淺笑帶過。
靠山確實是靠山,是不是新的就說不好了。
京城自西北一線,本是他和齊軒分庭抗禮,齊軒佔著貨運通商那條線,剩下的那些,便是在他手裡抓著,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多年。
可自打年前齊軒和那戶部尚書紀明澤鬧僵,那姓紀的就變著法子追打,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說服了當今聖上調整商賈賦稅。
得知了此事之後,齊軒的屁股就有點坐不住了。
從知道陛下打定主意落實增加商賈賦稅政策的那一刻,莫庭熹就料想到齊軒會動心思到別的地方去,也提前做了準備,只是沒想到後面的發展卻實在令他出乎意料。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逼急了,這位朝堂叱吒多年城府頗深的左相,在這年過半百之際犯了渾,居然異想天開地出了這麼急功近利的一招來。
他大概是被這些年加身的榮寵矇蔽了眼,便忘了陛下的心性。
只要他足夠忠誠,爛攤子收拾得足夠及時,隆盛帝可以對他所有向下斂財的手段舉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手伸到當今聖上的錢袋裡。
畢竟誰會容忍親手養大的狗搶自己碗裡的肉?
“大人,到了。”
莫庭熹聞聲回神才發現已經回到了他們自己的住處。他換下衣服,洗去在卓越群宅子裡沾染到的一身刺鼻的薰香味,才覺得心情好轉了一些。
他從書架上拿下了幾本舊書,卻不是用來看,而是一一疊放起來,摞在書架最底下一層的一個位置上。
待他放上去最後一本,就聽到“咔”地一聲,整個書架往邊上挪了幾寸,露出個可供一個人側身進入的縫隙來。
莫庭熹閃身進去,過了一盞茶功夫又從裡面出來,把那些書一本一本放回架子的各處,書架便又自己回到了原位。
他坐到桌案前,提筆寫了一封信,遞給灰鷺:“找個人今夜把信送往西北軍營去。”
灰鷺應聲退下。
不消半刻,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東門出,遙遙遠去。
莫庭熹端了一杯酒,依靠欄邊,抬眼看著日漸鋒利的月牙。
月冷如霜。
莫庭晟目瞪口呆地被江翊往手裡塞了一杯熱酒:“江兄,是我年紀大了記錯日子了嗎?這會兒不是才九月?”
誰家習武的年輕人會從九月就開始溫酒的?
江翊在他面前坐下,慢悠悠換了個壺給自己的杯子裡倒了杯熱茶,語重心長:“西北早晚氣候多變,容易積溼,切勿......”
他還沒說完,就被人搶了話去。
“貪——涼——”莫庭晟一字一頓地吐字,每個字又拖著足以繞樑好幾日的長音,末了語氣往下一落,無奈地感嘆:“你說說你,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怎麼就如此執著養生之道呢?”
“因為......”江翊一雙眼晶亮明豔,直勾勾地把他半嗔抱怨的模樣刻進眼底,道:“我希望你此生能夠長命百歲。”
他說完,又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垂下眼去,不再看莫庭晟。
莫庭晟舉杯的動作一頓,而後繼續湊到嘴邊,抿著杯沿嘴角噙笑,而後飲盡。
熱酒入喉分外滾燙,像在四肢百骸間都見縫插針地籠了一層密不透風的暖被,莫說這是西北的九月,即便他露天身處三九寒天北境蕭殺的白毛夜風裡,也絕對覺不出半點涼意。